一九三四年三月三日
大師座右:
尊作“名人傳”三冊,現已譯竣,祈允予付梓出版為感。此請沉吟遲久,蓋因譯述未完,迄無把握也。
先生關於三大天才之著作,已哺育萬千青年,諒各現行語言早有譯本,中譯已落後手。個中原因,容弟子追述一二,俾先生知愚以何等感恩之情勉力從事哉。
曩者,年方弱冠,極感苦悶,賈舟赴法,迅即篤嗜夏朵勃裏昂、盧梭與拉馬丁輩之作品。其時頗受浪漫派文學感染,神經亦複衰弱,不知如何遣此人生。無論漫遊瑞士,抑小住比國修院,均未能平複狂躁之情緒。偶讀尊作《貝多芬傳》,讀罷不禁嚎啕大哭,如受神光燭照,頓獲新生之力,自此奇跡般突然振作。此實餘性靈生活中之大事。爾後,又得拜讀《彌蓋朗琪羅傳》與《托爾斯泰傳》,受益良多。
鑒於此番經曆,愚曾發願欲譯此三傳,期對陷於苦悶中之年輕朋友有所助益,以此等青年在吾國亦為數不少耳。然因種種緣由,至去年十一月方囑筆,於近期始得完成。
再者,促成此事者,尚有另一想法。先生當知中國人之性氣心理,自有傳統。吾國曆四五千年而未藉任何宗教以為支持,道德之追求,亦異於世界其他民族。孔子倡導中庸,主張克己,強調尊卑,尤宜順乎天理。老子揭示文明之欺罔,詆斥虛偽尤力。遵循孔子遺訓,吾人安於平靜、勤儉、歡愉之生活,知足常樂。受老子之影響,賢人智士大率灑脫高蹈,超塵出世。既無強行信奉嚴緊宗教之事,亦無率然聽命於萬能上帝之舉,蓋俱為吾人所不堪忍受者也。
然此黃金時代已成往昔。歐風東漸,時事遂多變化。今日之民眾,既不能效法尊奉孔老之先輩,於危險之激情預加防範,亦不能如歐洲狂熱之教徒,一旦擺脫羈絆,還我以更偉大、更完善、更純潔之麵目。顧精神平穩由之失卻,非溺於激情而懵懵懂懂,即陷於麻痹而無所作為。
第貝多芬以其莊嚴之麵目,不可搖撼之意誌,無窮無竭之勇氣,出現於世人麵前,實予我輩以莫大啟示。至於彌蓋朗琪羅,以其意誌與才力不稱,此種悲劇命運於吾人為鮮聞矣。
若托爾斯泰,其不抵抗主義宜乎我輩深長思之。讀尊作《托爾斯泰傳》之前,愚曾有一幼稚想法,自謂遏止內戰之良策,莫過於不納稅不當兵,取興辦實業之法,一舉消彌失業與軍隊。士兵轉而做工,收入既豐,人身亦得安全,何樂而不為耶?彼等兵眾受人雇傭,僅為糊口而甘冒鋒鏑,情實堪憐。待將帥手下無部卒,欲作戰即請其自赴疆場,庶免無辜送死,豈非“勿以惡抗惡”之不抵抗主義歟?
至於托翁致辜鴻銘函,相似之見解,從一意大利將軍處亦曾敬聞。愚於一九三一年五月途經羅馬,得緣拜識加維裏耶48元帥,聞其宏論如下:
現代西方文明已步入崎嶇危途,焉能長此以往而不作變計?中國有何效法之必要?值此人間慘禍,歐洲各國創巨痛深,且劫難未已,中國自宜趨避。須知種田耕地,為個人最好之營生。元帥追憶一九○八年遠東之行,認為中國人乃最勤勞、最淡泊、最平和之民族,身體耐力亦強於世界上其他民族。各種氣候,俱能適應,且飲食有節,消費少而出產多。即使加惡於其人,無論在中國本土抑在域外,也從不抵抗,而最後勝利竟屬之焉!元帥以菲律賓荷蘭東印度公司占區之華僑為例,稱雖受不公平法律之壓抑與歐洲官員之苛待,複被本國政府所遺忘,然彼等均能逆來順受,埋頭苦幹,就地汲取滋養(該地區之貿易命脈,似均握於華人之手)。元帥作結道:中國人不能,也不必有組織,“無組織”更勝於“有組織”。中國無需發展工業,步近代文明之後塵。體魄與道德方麵,但得保存本色,自能脫出困厄。因不抵抗之效用,實勝於訴諸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