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綏百益
後學傅雷拜啟
八月一日
一九四四年八月十六日
賓虹老先生座右：
月之二日，大教早經拜讀，名言讜論，佩甚佩甚。筆法簡圖，尤可為後學指迷。晚於藝事，無論中西皆不能動一筆，空言理法，好事而已。為學蕪雜，涉獵難精，老大無成，思之汗顏。私心已無他願，惟望能於文字方麵為國畫理論略盡爬剔整理之役，俾後之誌士得以上窺絕學，從而發揚光大。倘事平之日，能有機緣追隨左右，口述筆錄，任抄胥之勞，則幸甚矣。先生前書自言，尊作近十年尚不脫摹擬宋人習氣，謙抑之情，態度之嚴，令人敬畏。惟時賢尊元薄宋，發為文字，屢見不鮮，躐等越級，好為大言。小子不學，竊甚非焉。元人超然物補，淡泊寧靜之胸襟，令人既未嚐夢見於萬一，且元畫淵源唐宋，筆墨根基深厚，尤非時人所嚐問津。荊、關、範、李，何等氣象，何等魄力，若未下過此段工夫，徒以剽竊黃鶴皮相為事，則所謂重疊崗巒、礬石山頭，直一堆敗絮之不若。無骨幹即無氣韻，有唐宋之力而後可言元人。尚意先生以數十年寢饋唐宋之功，發而為尚氣寫意之作。故剛健婀娜純全內美，元氣充沛大塊渾成。前書雲雲，雖於先生為過於謙遜，實亦自道甘苦，鄙見如是，質之高明以為何如？……耑此，敬候
道綏百益
後學傅雷拜上
八月十六日
一九四四年八月三十日
賓虹老先生道席：
……日前友人攜示晉元帝繪《溪山高隱圖》一卷，首尾有褚理堂君題跋，並有曆史名臣如王導、庾元規、虞監、南唐後主、趙普、米友仁等奉敕拜觀字樣及簽名圖記，又有賈似道秋壑藏章。考褚題年月為癸酉，彼時吾公亦寓滬上，未審曾否見及或聽人談及？物主係上海邑人，祖上以二千兩白銀押進，嗣後債主不贖，遂為己有。今家道中落，長物典質已盡，不得不割讓此寶，意欲得千萬元。竊以為晉畫世間罕睹，真偽大是問題，且海內恐亦無此大力者承受。草草，肅候
道綏
後學傅雷拜啟
八月三十日
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九日
賓虹老先生座右：
前承惠賜篆聯，甚謝甚謝。頃複蒙寄扇箑，用筆蒼勁而規矩森嚴，脫盡前人窠臼，而宋元精神躍然紙上，出神入化，欽佩莫名。邇來百物飛昂，恐南中尤甚於北部，舊物流傳亦南少於北，且藏家大抵為商賈中人，故價雖高昂，並無佳品可見，言之可慨。尊書屢次提及乾嘉間書畫家，未稔近來收得多少劇跡。想事平後大駕南旋，定可一飽眼福。屢瀆清神，不勝惶恐，草此道謝。敬候
藝綏
後學傅雷拜叩
四月二十九日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賓虹老先生座右：
頃奉教言並陽朔山水冊十二頁、小屏二幀、跋二紙，拜收無誤。山水冊遵命敬領，筆法墨法變化萬千，又兼佳紙相得益彰。敝藏從此又添一寶，私心喜悅何如！尊論士人作品最好不鬻，誠為千古名言，惟生活迫人，即元代高士亦難免以之易米耳。敝處曆來傳播法製，均以不落俗手為原則，且寒齋往來亦無俗客，而多寒士，大抵總不至使吾公有明珠暗投之歎，可以告慰耳。茲隨函附上白紙八方，係敝友嚴君重托代求山水小冊，潤資八千元，且已送下，謹附此次彙款內一並彙京。至尊款全數彙劃手續，因今日時間已晚，準托友明晨辦理。彙水若幹即在總數內除扣，確數容明日探明續報。另附清單壹頁，至希台核為幸。耑此道謝，祗候
道綏
後學傅雷拜啟
十二月二十七日
一九四六年一月四日
賓虹先生道席：
……尊寄線條各幀，甚佩甚佩。鄙意若古法重線條而淡渲者，恐物象景色必不甚繁，層次必不甚多，否則有前後不分，枝節與主體混淆之弊。蓋勾勒顯明而著色甚淡者，必以構圖簡單落墨不多為尚。惟不用色而純出白描，僅偶以墨之濃淡分層次者，又當別論。……冒瀆處不勝恐惶。匆匆，祗頌
年禧
後學傅雷拜上
元月四日
一九四六年三月八日
賓虹老先生道席：
昨奉教言並花卉冊二頁、山水冊十六頁，辱承厚貺，感何可言。許君處遵命轉去八頁。尊作《金焦東下平蕪千裏》一幀，風格特異，當與《意在子久仲圭間》同為傑構。猶憶姚石子君藏有吾翁七十歲時所作《九龍諸島》小冊，仿佛似之。除大處勾勒用線外，餘幾全不用皴，筆墨之簡無可簡，用色之蒼茫凝重，非特為前人未有之麵目，直為中外畫壇辟一大道。鄙意頗欲得一此類小冊以為紀念。蓋即在尊製中似此作風亦極罕覯也。暇時並乞續寄較為簡筆之小屏條，求者甚多，矚望極殷。敝處並盼賜一金文聯，聯語最好為“天馬行空羲獻書”，上聯為“……徐黃畫”，不複記憶……日惟出容咄咄，憂心如搗，僅在展玩尊製時，神遊化境，略忘塵憂耳。……謹伸謝悃。敬候
藝祺不一
後學傅雷拜上
三月八日
一九四六年三月二十六日
賓虹老先生道席：
日前張穀雛先生攜來補款畫件並新製四頁，均拜收。甚謝甚謝。張君搜購各件亦經寓目，敦煌諸品有年號者，字跡有塗改處。鄭振鐸兄以為不可靠；晚所見少，不敢置一辭。宋人雜冊，鄙見趙大年、劉鬆年金碧山水甚佳，未知是否真跡。便乞賜告。聞陳叔老言，去歲東北有古畫流南，其價甚賤，想故都亦自否〔原文如此〕。臘盡春來，氣候漸轉，未悉吾公有南歸意否？古鉥拓片已麵轉，祈釋念。匆此布複，祗候
道履清吉
晚傅雷拜啟
三月二十六日
吾公細筆仿宋山水，渴想數載，以尊視費力，不敢啟齒，倘舊作中能檢擲一鬥方，以慰渴望，則幸甚。
一九四六年八月二十日
賓虹老先生道席：
頃奉教言並扇冊，屢蒙厚貺，愧何以當。題詞獎飾逾分，尤增惶悚。近年尊製筆勢愈雄健奔放，而溫婉細膩者亦常有精彩表現，得心應手超然象外，吾公其化入南華妙境矣。規矩方圓擺脫淨盡，而渾樸天成另有自家氣度。即以皴法而論，截長補短，融諸家於一爐，吾公非特當世無兩，求諸古人亦複絕無僅有。至用墨之妙，二米房山之後，吾公豈讓仲圭！即設色敷彩，素不為尊見所重者，竊以為亦有繼往開來之造就。此非晚阿私之言，實乃識者公論。偶見布局有過實者，或層次略欠分明者，諒係目力障害或工作過多，未及覺察所致。因承下問，用敢直陳，狂悖之處，幸知我者有以諒我。……敬候
道綏不一
後學傅雷拜上
八月二十
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賓虹老先生道席：
……邇來滬上展覽會甚盛，白石老人及溥心佘二氏未有成就，出品大多草率。大千畫會售款得一億餘，亦上海多金而附庸風雅之輩盲捧。鄙見於大千素不欽佩，觀其所臨敦煌古跡，多以外形為重，至唐人精神全未夢見，而競標價至五百萬元(一幅之價)，仿佛巨額定價即可抬高藝術品本身價值者，江湖習氣可慨可憎。……祗候
冬綏
晚傅雷拜上
十一月二十九日
一九五〇年六月二十七日
賓虹老先生道席：
前歲去昆明逗留閱月即謀歸計，繞道香島，阻於海運者五月餘，方於去臘乘船取道津沽南返，浪跡年餘，徒耗旅資而已。蟄伏滬瀆忽忽又已半載，苟全生命，乏善足陳，方今諸子百家皆遭罷黜，筆墨生涯更易致禍，懍懍危悚，不知何以自處。吾公起居何似，目力得無稍感疲乏，藝專課務照常否？風便尚盼賜我教言，以尉長想，匆此不盡。祗候
暑祺 並頌
闔府均吉
晚怒庵
六月二十七日
一九五一年九月二十三日
賓虹老先生道席：
年餘未通音問，伏維起居佳勝為頌。裘君柱常談及尊址已遷離棲霞嶺，但亦未知新居所在。又昨得國光印書局電話，謂鄧秋老已於本月十四日謝世，囑為轉達左右。老成凋謝，良可悼念。晚蟄居不出，仍藉譯書糊口。生性頑劣，未能與世浮沉，視舊日同學如龐君薰琹輩，深愧落伍矣。秋涼諸祈珍攝，草草，祗候
道綏不一
晚怒庵拜啟
九月二十三日
一九五二年四月九日
賓虹老先生道席：
去歲枉駕未能暢領教益為憾。邇來迫於生計，日夜忙於譯事，而以前舊譯，細檢之下，均嫌文字生硬，風格未盡渾成，目前正從事校勘重譯之法國文學巨著，共有百餘萬字，故常以藝術之境界無窮而個人之生命有限為恨。古人每慚少作，晚於翻譯亦具同感。近有蘇聯友人二位即將離華，平日極愛吾國文物，不知可否請賜山水及花卉小冊，不拘數量，能各賜三四頁即可。國畫知音，國外恐仍多於國內。寒齋所藏先生小冊，五年中為中西友好索取殆盡。故敢不揣冒昧，再作不情之請。晚自前年返滬以來，屢欲籌寄少數款項為吾公壽，均以心長力絀未果，言念及此，曷勝愧恧，幸知我者不以為罪耳。耑此拜懇，敬請
道安不一
晚怒庵拜上
四月九日
一九五二年五月二十五日
賓虹老先生座右：
最近又蒙惠寄大作，均拜收。墨色之妙，直追襄陽房山，而青綠之生動多逸趣，尤深歎服，謹當候機代為流散以饗同好。……匆此拜複，謹布謝言
晚怒庵拜上
五月二十五日
一九五四年四月二十八日
賓虹老先生道席：
承惠畫幅貳批，均已拜收。尊論畫派精當無匹，惟歐西有識之士早知宋元方為吾國繪畫極峰，惜古來贗製太多，魚目混珠，每使學者無從研究，斯為憾事耳。尊畫作風可稱老當益壯，兩屏條用筆剛健，婀娜如龍蛇飛舞，尤歎觀止。惟小冊純用粗線，不見物象，似近於歐西立體、野獸二派，不知吾公意想中又在追求何等境界。鄙見中外藝術巨匠畢生均在精益求精，不甘自限，先生自亦不在例外，狂妄之見，不知高明以為然否？倘有謬誤，尚乞不吝教正為幸。耑此拜謝，敬候
道綏
晚怒庵拜上
四月二十八日
一九五四年四月二十九日
賓虹老先生座右：
昨寄寸緘，諒可先塵。此次尊寄畫件，數量甚多，前二日事冗，未及細看，頃又全部拜觀一過，始覺中小型冊頁內尚有極精品，去盡華彩而不失柔和滋潤，筆觸恣肆而景色分明。尤非大手筆不辦。此種畫品原為吾國數百年傳統，元代以後，惟明代隱逸之士一脈相傳，但在泰西至近八十年方始悟到，故前函所言立體、野獸二派在外形上大似吾公近作，以言精神，猶遜一籌，此蓋哲理思想未及吾國之悠久成熟，根基不厚，尚不易達到超然象外之境。至國內晚近學者，徒襲八大、石濤之皮相，以為潦草亂塗即為簡筆，以獷野為雄肆，以不似為藏拙，斯不獨厚誣古人，亦且為藝術界敗類。若吾公以畢生工力，百尺竿頭尤進一步，所獲之成績豈俗流所能體會。曲高和寡，自古已然，因亦不足為怪。惟尊製所用石青、石綠失膠過甚，郵局寄到，甫一展卷，即紛紛脫落。綠粉滿掌，而畫上所剩已不及什一(僅見些少綠痕)，有損大作麵目，深引為恨。……匆此，祗候
道綏 並頌
大人萬福
晚怒庵拜上
四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