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一年四月十五日

悌芬:

大半年工夫,時時刻刻想寫封信給你談談翻譯。無奈一本書上了手,簡直寢食不安,有時連打中覺也在夢中推敲字句。這種神經質的脾氣不但對身體不好,對工作也不好。最近收到來信,正好在我工作結束的當口,所以直到今天才作複。一本La Cousine Bette花了七個半月,算是改好謄好,但是還要等法國來信解答一些問題,文字也得作一次最後的潤色。大概三十萬字,前後總要八個月半。成績隻能說“清順”二字,文體、風格,自己仍是不愜意。大家對我的誇獎,不是因為我的成績好,而是因為一般的成績太壞。這不是謙虛的客套,對你還用這一套嗎?談到翻譯,我覺得最難對付的倒是原文中最簡單最明白而最短的句子。例如Elle est charmante=She is charming,讀一二個月英法文的人都懂,可是譯成中文,要傳達原文的語氣,使中文裏也有同樣的情調,氣氛,在我簡直辦不到。而往往這一類的句子,對原文上下文極有關係,傳達不出這一點,上下文的神氣全走掉了,明明是一杯新龍井,清新雋永,譯出來變了一杯淡而無味的清水。甚至要顯出She is charming那種簡單活潑的情調都不行。長句並非不困難,但難的不在於傳神,而在於重心的安排。長句中往往隻有極短的一句simple sentence,中間夾入三四個副句,而副句中又有participle的副句。在譯文中統統拆了開來,往往賓主不分,輕重全失。為了保持原文的重心,有時不得不把副句抽出先放在頭上,到末了再譯那句短的正句。但也有一個弊病,即複字往往太多。譯單字的問題,其困難正如譯短句。而且越簡單越平常的字越譯不好,例如virtue,spiritual,moral,sentiment,noble,saint,humble,等等。另外是抽象的名詞,在中文中無法成立,例如la vraie grandeur d’ ·me=the genuine grandeur of soul譯成“心靈真正的偉大”,光是這一個短句似乎還行,可是放在上下文中間就不成,而非變成“真正偉大的心靈”不可。附帶的一個困難是中文中同音字太多,倘使一句中有“這個”兩字,隔一二字馬上有“個別”二字,兩個“個”的音不說念起來難聽,就是眼睛看了也討厭。因為中文是單音字,一句中所有的單字都在音量上占同等地位。不比外國文凡是the,that,都是短促的音,法文的ce,cet,更其短促。在一句中,article與noun在音量上相差很多,因此賓主分明。一到中文便不然,這又是一個輕重不易安排的症結。

以上都是談些瑣碎的實際問題,現在再提一個原則性的基本問題:

白話文跟外國語文,在豐富、變化上麵差得太遠,文言在這一點上比白話就占便宜。周作人說過:“倘用駢散錯雜的文言譯出,成績可以較有把握:譯文既順眼,原文意義亦不距離過遠”,這是極有見地的說法。文言有它的規律,有它的體製,任何人不能胡來,詞彙也豐富。白話文卻是剛剛從民間搬來的,一無規則,二無體製,各人摸索各人的,結果就要亂攪。同時我們不能拿任何一種方言作為白話文的骨幹。我們現在所用的,即是一種非南非北、亦南亦北的雜種語言。凡是南北語言中的特點統統要拿掉,所剩的僅僅是一些輪廓,隻能達意,不能傳情。故生動、靈秀、雋永等等,一概談不上。方言中最colloquial的成分是方言的生命與靈魂,用在譯文中,正好把原文的地方性完全抹煞,把外國人變了中國人豈不笑話!不用吧,那麼(至少是對話)譯文變得生氣全無,一味的“新文藝腔”。創作文字犯這個毛病,有時也是因為作者不顧到讀者,過於純粹的方言要妨礙讀者了解,於是文章就變成“普通話”,而這普通話其實是一種人工的,artificial之極的話。換言之,普通話者,乃是以北方話做底子,而把它colloquial的成分全部去掉的話。你想這種語言有什麼文藝價值?不幸我們寫的正是這一種語言。我覺得譯文風格的搞不好,主要原因是我們的語言是“假”語言。

其次是民族的mentality相差太遠。外文都是分析的、散文的,中文卻是綜合的、詩的。這兩個不同的美學原則使雙方的詞彙不容易湊合。本來任何譯文總是在“過與不及”兩個極端中蕩來蕩去,而在中文為尤甚。

《泰德勒》一書,我隻能讀其三分之一,即英法文對照的部分。其餘隻有鍾書、吳興華二人能讀。但他的理論大致還是不錯的。有許多,在我沒有讀他的書以前都早已想到而堅信的。可見隻要真正下過苦功的人,眼光都差不多。例如他說,凡是idiom,倘不能在譯文中找到相等的(equivalent)idiom,那麼隻能用平易簡單的句子,把原文的意義說出來,因為照原文字麵搬過來(這是中國譯者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所用的辦法),使譯法變成intolerable是絕對不可以的。這就是我多年的主張。

但是我們在翻譯的時候,通常總是膽子太小,遷就原文字麵、原文句法的時候太多。要避免這些,第一要精讀熟讀原文,把原文的意義、神韻全部抓握住了,才能放大膽子。煦良有句話說得極中肯,他說:字典上的字等於化學符號,某個英文字,譯成中文某字,等於水是H2O,我們在譯文中要用的是水,而非H2O。

我並不說原文的句法絕對可以不管,在最大限度內我們是要保持原文句法的,但無論如何,要叫人覺得盡管句法新奇而仍不失為中文。這一點當然不是容易做得到的,而且要譯者的taste極高,才有這種判斷力。老舍在國內是惟一能用西洋長句而仍不失為中文的惟一的作家。我以上的主張不光是為傳達原作的神韻,而是為創造中國語言,加多句法變化等等,必要在這一方麵去試驗。我一向認為這個工作尤其是翻譯的人的工作。創作的人不能老打這種句法的主意,以致阻遏文思,變成“見其小而遺其大”;一味的隻想著文法、句法、風格,決沒有好的創作可能。

由此連帶想到一點,即原文的風格,越到近代越要注重。像Gide52之流,甚至再早一點像Anatole France53之流,你不在原文的風格上體會,譯文一定是像淡水一樣。而風格的傳達,除了句法以外,就沒有別的方法可以傳達。

關於翻譯,談是永遠談不完的。今天我隻是拉七雜八的信口胡扯一陣。你要譯的書,待我到圖書館去找到了,讀了再說。但在一九四八年出版的British Literature Between Two Wars中也找不到這作家的名字。我的意思隻要你認為好就不必問讀者,巴金他們這一個叢書,根本即是以“不問讀者”為原則的。要顧到這點,恐怕Jane Austen的小說也不會有多少讀者。我個人是認為Austen的作品太偏重家常瑣屑,對國內讀者也不一定有什麼益處。以我們對art的眼光來說,也不一定如何了不起。西禾我這兩天約他談,還想當麵與巴金一談。因西禾此人不能負什麼責任。

……

不管怎樣,我總希望你把眼前這部書結束。凡是你真正愛好的一定譯得好。而且我相信你的成績一定比我好。因為你原來的文章比我活潑,你北方語言的認識與我更不可同日而語。隻要有人能勝過我,就表示中國還有人,不至於“廖化當先鋒”,那就是我莫大的安慰。而假如這勝過我的人是我至好的朋友,我的喜悅更不在話下。多做,少做,全無關係,隻消你繼續不斷地幹下去。我以最大的熱忱等著看你的成績。

希望來信,大家不能再像過去大半年這樣隔膜了,尤其為了彼此的工作,需要經常聯絡。草草,祝

康樂 並候

文美、希弟均好

四月十五日

一九五一年六月十二日

悌芬:

另郵寄上楊絳譯的《小癩子》一冊。去冬希弟來港時,我曾托他帶上《歐也妮·葛朗台》,結果仍在你三樓上。現在要交給平明另排新版,等將來與《貝姨》一同寄你了。巴爾紮克的幾種譯本,已從三聯收回(不要他們的紙型,免多麻煩),全部交平明另排。《克利斯朵夫》因篇幅太多,私人出版商資力不夠,故暫不動。《高老頭》正在重改,改得體無完膚,與重譯差不多。好些地方都譯差了,把自己嚇了一大跳。好些地方的文字佶屈聱牙,把自己看得頭疼。至此為止,自己看了還不討厭的(將來如何不得而知),隻有《文明》與《歐也妮·葛朗台》。

你的奧斯丁全集寄到沒有?動手沒有?

前周,賀德玄請吃飯,給我看到葉君健用英文寫的三種長短篇。梅馥借來看了二冊,我無暇去讀。此公用英文寫的書,過去未聽說過,不知你見過沒有?

匆此,即候

雙福

希弟均此

安叩

六月十二日夜

一九五一年七月二十八日

悌芬:

六月三十日接信,始終未複。今又接二十二日信。這一晌我忙得不可開交。La Cousine Bette初版與Eugénie Grandet重版均在看校樣,三天兩頭都有送來。而且每次校,還看出文字的毛病,大改特改(大概這一次的排字工友是很頭疼的)。同時《高老頭》重譯之後早已謄好,而在重讀一遍時又要大改特改:幾件工作並在一起,連看旁的書的時間都沒有,晚上常常要弄到十二點。此種辛苦與緊張,可說生平僅有。結果仍是未能滿意,真叫做“徒喚奈何”!我個人最無辦法的,第一是對話:生長南方,根本不會說國語,更變不上北京話。現在大家用的文字上的口語都是南腔北調,到了翻譯,更變得非驢非馬,或是呆板得要死。原作的精神一點都傳達不出。第二是動作的描寫,因為我不善於這一套,總沒法安排得語句流暢。長句的分拆固然不容易,但與原作的風格關係較小,能做到理路清楚,上下文章貫穿就能交代。我覺得你對我的第一、二點困難差不多不成問題,至於第三點,隻能盡量丟開原作句法。我舉個例告訴你,使你可以大大的放膽。亞侖·坡的小說,句子不算不長。波特萊譯本,的確精彩,可是長句句法全照法文,純粹的法文(當然,波特萊的法文是極講究的),決不遷就英文,他就是想盡辦法,把原作意義曲曲折折地傳達出來,絕對不在字麵上或句子結構上費心。當然這種功夫其實比顧到原文句法更費心血,因為對原作意義一定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才行。你初動筆時恐怕困難極多,希望你勿灰心,慢慢地幹下去,將來你的成績一定超過我,因為你本來的文格句法就比我的靈活。麻煩的是十八世紀人士的談話,與現代的中國話往往格調不合,顧了這個顧不了那個,要把原作神味與中文的流利漂亮結合,決不是一蹴即成的事。

芝聯來看過我,知道北京出版總署召集的翻譯會議,是由蔣天佐(代表官方)、卞之琳、楊絳等四個人(另一人忘了名字)出麵召集的,開過二次會,討論應譯的古典作品名單。看來楊絳是被硬拉進的,或者是人家要找鍾書而他推楊絳去的。我想寫信給她,要她把奧斯丁作品歸給你譯,則將來出版時不致成問題了。

《四部叢刊》捐獻事,已托芝聯去信燕京詢問,待有回音,再與老太太商酌辦理。

誌摩譯的《曼殊斐爾集》,不敢保險能找到,要多跑舊書攤才有希望。而我的時間與體力都不容許。Kulm信上有否提及樂譜的事?乞來信告知。吳德鐸早來了,一切誠如高論,他對誰都是太厚道,太厚道的人必吃虧,乃是古今中外千古通例。

……匆此,即候

雙福

希弟均此問好

雷叩

七月二十八日

……

一九五一年九月十四日

悌芬:

信到多日。以你如此準備工夫,深信一定會做得好。初開手也許感覺沉悶,譯過了三四十頁,就能順手。我因為本能關係,總是改的工夫比初譯工夫花得更多。暑中收到鍾書來信,果不出所料,楊絳是代他出席的。據說定了五十種“數一數二之書,落於不三不四之手”。《傲慢與偏見》,既是楊剛所譯,雲為“盡信盡達盡雅,不問可知”,至多請原譯者重校二遍而已。《匹克威克》交清華審查,結果亦複相同。以上種種,都在我意想之中。破除不了情麵,一切等於空言。破除了情麵,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翻譯書都要打入冷宮。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難題。Emma根本未列入表內,故你的翻譯與否,不成問題。愚見眼前隻能不問將來,隻問目前,不求其他,但求自己做些工作。你譯的音樂書是哪一本,什麼條件?國內何家出版社所約?便乞一告。拙譯《貝姨》九月初即印出,因托書店代寄,擱到昨日方始寄出。讀後希望提意見。至於對話,以生長南方的人,無論如何免不了南腔北調,即使請教人家,也是東鱗西爪,不能全體一致。Kulm處請你代寫一信,告訴他:Albert做事,過去往往數年沒有回音,故仍請Kulm催其將款交存伊處。樂譜亦托伊代為搜購。唱針事最好亦請Kulm代辦(G.E.Radio-PHOND Combination,MODEL XF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