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收到董秋斯從英譯本(摩德本)譯的《戰爭與和平》,譯序大吹一陣,(小家子氣!)內容一塌糊塗,幾乎每行都別扭。董對煦良常常批評羅稷南、蔣天佐,而他自己的東西亦是一丘之貉。想不到中國翻譯成績還比不上創作!大概弄翻譯的,十分之九根本在氣質上是不能弄文藝的。

《貝姨》那個叢書(叫做文學譯林),巴金與西禾非常重視,迄今隻收我跟楊絳二人的。健吾再三要擠入這個叢書(他還是“平明”股東呢),都給他們推三推四,弄到別種名義的叢書中去了。西禾眼力是有的,可惜他那種畏首畏尾的脾氣,自己搞不出一些東西來。做事也全無魄力,缺少幹練,倒是我竭力想推你跟楊必二人。你譯音樂書,我更勸你“力求流暢”,此類書近來很好銷,但現有譯本都是天書。……匆此,即候

近好

希弟均此

雷叩

九月十四日

……

近已開始準備Cousin Pons,此書比已譯巴爾紮克各書尤麻煩。我近來用腦過度,晚上睡覺大有問題,這樣下去恐怕要變得真正神經衰弱,因為覺得恍恍惚惚,不光是疲倦。但是目前書的銷數激減,不從量上著想,簡直活不下去。而我工作速度奇緩,不得不日夜加工,牛馬至此,奈何奈何!……

一九五一年十月九日

悌芬:

來信批評《貝姨》各點,我自己亦感覺到,但你提出的“騷動”,西禾說是北方話,可見是南北方都有的名詞。譯文純用北方話,在生長南方的譯者絕對辦不到。而且以北方讀者為惟一對象也失之太偏。兩湖、雲、貴、四川及西北所用語言,並非完全北方話,倘用太土的北京話也看不懂。即如老舍過去寫作,也未用極土的辭藻。我認為要求內容生動,非雜糅各地方言(當然不能太土)不可,問題在於如何調和,使風格不致破壞,斯為大難耳。原文用字極廣,俗語成語多至不可勝計,但光譯其意思,則勢必毫無生命;而要用到俗語土話以求肖似書中人物身份及口吻,則我們南人總不免立即想到南方話。你說我請教過許多人倒也未必。上年買了一部國語辭典(有五千餘麵,八冊,係抗戰時北平編印),得益不少。又聰兒回來後,在對話上幫我糾正了一些不三不四的地方。他在雲大與北京同學相處多,青年人吸收得快,居然知道不少。可惜他健忘,回來後無機會應用,已忘掉不少。又原文是十九世紀的風格,巴氏又不甚修飾文字,濫調俗套在所不免,譯文已比原作減少許多。遇到此種情形,有時就用舊小說套語。固然文字隨各人氣質而異,但譯古典作品,譯者個人成分往往並不會十分多,事實上不允許你多。將來你動手後亦可知道。煦良要我勸你在動手Emma之前,先弄幾個短篇作試筆,不知你以為如何?我想若要這樣做,不妨挑近代的,十九世紀的、十八世紀的各一短篇做試驗。

再提一提風格問題。

我回頭看看過去的譯文,自問最能傳神的是羅曼·羅蘭,第一是同時代,第二是個人氣質相近。至於《文明》,當時下過苦功(現在看看,又得重改了),自問對原作各篇不同的氣息還能傳達。即如巴爾紮克,《高老頭》《貝姨》與《歐也妮》三書也各各不同。鄙見以為凡作家如巴爾紮克,如左拉,如狄更司,譯文第一求其清楚通順,因原文冗長迂緩,常令人如入迷宮。我的譯文的確比原作容易讀,這一點可說做到了與外國譯本一樣:即原本比譯本難讀(吾國譯文適為相反)。如福祿貝爾,如梅裏曼,如莫泊桑,甚至如都德,如法朗士,都要特別注意風格。我的經驗,譯巴爾紮克雖不注意原作風格,結果仍與巴爾紮克麵目相去不遠。隻要筆鋒常帶情感,文章有氣勢,就可說盡了一大半巴氏的文體能事。我的最失敗處(也許是中國譯者最難成功的一點,因兩種文字語彙相差太遠),仍在對話上麵。

你譯十八世紀作品,楊絳的《小癩子》頗可作為參考(楊絳自稱還嫌譯得太死)。她對某些南方話及舊小說詞彙亦不避免,但問如何安排耳。此乃譯者的taste問題。

像你這樣對原作下過苦功之後,我勸你第一要放大膽子,盡量放大膽子;隻問效果,不拘形式。原文風格之保持,決非句法結構之抄襲(當然原文多用長句的,譯文不能拆得太短;太短了要像二十世紀的文章)。有些形容詞決不能信賴字典,一定要自己抓住意義之後另找。處處假定你是原作者,用中文寫作,則某種意義當用何種字彙。以此為原則,我敢保險譯文必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成功。我仍是忙,這一年餘幾乎無日不忙。匆匆,即問

雙安

雷叩

十月九日

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五日

悌芬:

……

《歐也妮·葛朗台》還是第二年在牯嶺譯完的,一九四九年上海印過一版,此次稍有潤色。英文譯本我早有,譯文亦未見出色。總之翻譯在無論何國都不易有成績。甚至譯錯的地方也不少。例如《克利斯朵夫》的英譯本(現代叢書一大本)在四十餘麵中已有二三個大錯。我現譯的《邦斯舅舅》英譯本(人人叢書本)一百五十餘麵中已發現六七個大錯。至於我自己錯多少,也不敢說了。《克利斯朵夫》原譯,已發覺有幾處文法錯誤。至於行文欠妥之處,比《高老頭》有過之無不及,故改削費時,近乎重譯……匆匆,即候

雙福

安叩

十二月五日

一九五三年二月七日

悌芬:

信到前一天,阿敏報告,說新華書店還有一本《小癩子》,接信後立刻叫他去買,不料已經賣出了。此書在一九五一年出版後三個月內售罄,迄未再版。最近楊必譯的一本Maria Edgeworth54 Rack-rent(譯名《剝削世家》——是鍾書定的)由我交給平明,性質與《小癩子》相仿,為自敘體小說。分量也隻有四萬餘字。我已和巴金談妥,此書初版時將《小癩子》重印。屆時必當寄奉。平時初辦時,巴金約西禾合編一個叢書,叫做“文學譯林”,條件很嚴。至今隻收了楊絳姊妹各一本,餘下的是我的巴爾紮克與《克利斯朵夫》。健吾老早想擠進去(他還是平明股東之一),也被婉拒了。前年我鼓勵你譯書,即為此叢書。楊必譯的《剝削世家》初稿被鍾書夫婦評為不忠實,太自由,故從頭再譯了一遍,又經他們夫婦校閱,最後我又把譯文略為潤色。現在成績不下於《小癩子》。楊必現在由我鼓勵,正動手薩克雷的Vanity Fair,仍由我不時看看譯稿,提提意見。楊必文筆很活,但翻譯究竟是另外一套功夫,也得替她搞點才行。普通總犯兩個毛病:不是流利而失之於太自由(即不忠實),即是忠實而文章沒有氣。倘使上一句跟下一句氣息不貫,則每節即無氣息可言,通篇就變了一杯清水。譯文本身既無風格,當然談不到傳達原作的風格。真正要和原作銖兩悉稱,可以說無法兌現的理想。我隻能做到盡量的近似。“過”與“不及”是隨時隨地都可能有的毛病。這也不光是個人的能力、才學、氣質、性情的問題,也是中外思想方式基本的不同問題。譬如《紅樓夢》第一回極有神話氣息及mysticism,在精神上與羅曼·羅蘭某些文字相同,但表現方法完全不同。你盡可以領會,卻沒法使人懂得羅曼·羅蘭的mysticism像懂《紅樓夢》第一回的那種mysticism一樣清楚。因為用的典故與image很有出入,寄興的目標雖同,而寄興的手段不同。最難討好的便是此等地方。時下譯作求能文通字順已百不得一,欲求有風格(不管與原文的風格合不合)可說是千萬不得一;至於與原文風格肖似到合乎藝術條件的根本沒有。一般的譯文,除開生硬、不通的大毛病以外,還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即最大的缺點)是句句斷、節節斷。連形象都不完整,如何叫人欣賞原作?你說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倘如一杯清水,則根本就不是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沒有詩意的東西,在任何文字內都不能稱為詩。非詩人決不能譯詩,非與原詩人氣質相近者,根本不能譯那個詩人的作品。

你要的其餘兩本書,我叫阿敏跑了兩個下午都沒買來。他最後向櫃上去問,據說“尚未出版”。不過我敢預言,那些翻譯一定是壞透的。能譯費爾丁的人,你我決不會不知道。你我不知道的人譯費爾丁或朗斐羅的,必不會好。創作、繪畫、彈琴,可能有一鳴驚人的天才,翻譯則不大可能。

關於《傳奇》的見解,我與你有同感,但樓上樓下都找遍了,隻看到蘇青的。西洋文學一本也沒有。當初我記得放在我處,離滬赴昆以前統統交還你了(還有一本“六藝”)。

我最後一本《克利斯朵夫》前天重譯完,還得從頭(即第四冊)再改一遍(預計二月底三月初完工)。此書一共花了一年多工夫。我自己還保存著初譯本(全新的)三部,特別精裝的一部,我預備除留一部作樣本外,其餘的一並燒毀。你樓上也存有一部,我也想銷毀,但既然送了你,事先還須征求你同意。原譯之錯,使我不敢再在幾個好朋友眼裏留這個汙點。請來信“批準”為幸!這一年來從頭至尾隻零零星星有點兒休息,工作之忙之緊張,可說平生未有。加以聰兒學琴也要我花很多心,排節目,找參考材料,對interpretation提意見(他一九五三年一共出場十四次)。除重譯《克利斯朵夫》外,同時做校對工作,而校對時又須改文章,挑舊字(不光是壞字。故印刷所被我搞得頭疼之極!),初二、三、四校,連梅馥也跟著做書記生,常常整個星期日都沒歇。這一下我需要透一口氣了。但第三、四冊的校對工作仍須繼續。至此為止,每部稿子,從發排到裝訂,沒有一件事不是我親自經手的。印封麵時(封麵的設計當然歸我負責)還得跑印刷所看顏色,一忽兒嫌太深,一忽兒嫌太淺,同工友們商量。

以後想先譯兩本梅裏美的(《嘉爾曼》與《高龍巴》)換換口味,再回到巴爾紮克。而下一冊巴爾紮克究竟譯哪一本迄未決定,心裏很急。因為我藏的原文巴爾紮克隻是零零星星的,法國買不到全集本(尤其是最好的全集本),所以去年春天我曾想托你到日本的舊書鋪去找。再加寄巴黎的書款如此不易,更令人頭疼。

最近我改變方針,覺得為了翻譯,仍需熟讀舊小說,尤其是《紅樓夢》。以文筆的靈活,敘事的細膩,心理的分析,鏡頭的變化而論,我認為在中國長篇中堪稱第一。我們翻譯時句法太呆,非多多學習前人不可(過去三年我多學老舍)。話一時說不完,暫且帶住。匆匆,即候

雙福

希弟問好

安叩

二月七日

……

一九五三年十一月九日

悌芬:

……

你要的書,Bush: English Literature in the 17th Century和梁宗岱的《水仙辭》都找不到。此外如《辭海》,如《庾子山集》二冊,一切的事項,都預備分作二包寄給你。其實,《辭海》並無多大用處,倘手頭有了《辭源》也就差不多了。

來信提到十九世紀文學作品,我亦有同感。但十七八世紀的東西也未始沒有很大的毛病。我越來越覺得中國人的審美觀念與西洋人的出入很大,無論讀哪個時代的西洋作品,總有一部分內容格格不入。至於國內介紹的輕重問題,我認為遠不及介紹的拆爛汙問題的嚴重。試問,即以十九世紀而論,有哪幾部大作可以讓人讀得下去的?不懂原文的人連意義都還弄不清,談什麼欣賞!至於羅曼·羅蘭那一套新浪漫氣息,我早已頭疼,此次重譯,大半是為了吃飯,不是為了愛好。流弊當然很大,一般青年動輒以大而無當的詞藻宣說人生觀等等,便是受這種影響。我自己的文字風格,也曾大大的中毒,直到辦《新語》才給廓清。司湯達,我還是二十年前念過幾本,似乎沒有多大緣分。人民文學出版社也提議要我譯《紅與黑》,一時不想接受。且待有空重讀原作後再說。梅裏美的《高龍巴》,我即認為遠不及《嘉爾曼》,太像偵探小說,plot太巧,穿插的羅曼史也cheap。不知你讀後有無此種感覺?葉君健譯《嘉爾曼》,據鍾書來信說:“葉譯句法必須生鐵打成之肺將打氣筒灌滿臭氣,或可一口氣念一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