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一日
伊虛提、狄阿娜雙鑒：
狄阿娜來信言及你們生活極其繁忙，令我感觸良多，然亦為意料中事，因我雖不如兩位這般藝術任務眾多，社交活動頻繁，仍然非病倒絕不中斷工作。人生有太多事要做，太多知識要追求，太多訊息要知悉，以致一日二十四小時總嫌不夠，即使對一個生活歸隱，恍似遁世如我者，也是如此。這豈非現代人主要病根之一？藝術若在吾人身上加重負擔，徒增疲勞，而非帶來平安，賦予喜樂，豈非有違初衷？一個世紀之前，丹納早已抱怨人類頭腦之進化不合比例，有損其他器官，而現代生活的複雜緊張已剝奪人類簡樸自然、合乎健康之樂趣。倘若丹納再生，目睹吾人今日之生活，不知又將出何言？
四月十七日接奉伊虛提新錄唱片九張，另華格納序曲一張；四月二十日，收訖法文書籍一包；五月二日收訖有關聰之德文文章，此等文章承蒙不吝翻譯，凡此種種，感不勝言。伊虛提唱片令我們愉悅難宣，尤以近二十年未曾得聆閣下優美演奏，更感欣忭。可知自中日戰爭後，此間與西方文藝界已完全脫節。聰未告有否將書款償還，雖然曾詢問不止一次，此即為年輕人處事糊塗而應予責備之處。尚祈不嫌煩瑣，徑向聰索取代付款項為盼。若能真正對其視同己出，命其履行應盡職責，則將不勝欣慰之。
狄阿娜於五月三日來函中提及一本共兩冊之字典：然並未指明所屬種類。現有《樂如思世界字典》共兩冊；《二十世紀樂如思字典》共六冊，《李特萊大字典》共四冊。代購之字典相信為有——關短語及引言者，未悉是否有較加賽爾本更詳盡之法英-英法對照字典？若有上好字典，即使隻有法英對照者，亦將合乎所求。
……
順頌
雙綏
傅雷
朱梅馥
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一日
茲將收訖書籍詳目臚列如下，敬請參閱。
四月二十日收訖自巴黎弗林可書店所寄書籍：
一、巴爾紮克《人間喜劇》人物誌 兩冊
二、一九六○年巴爾紮克年刊 一冊
三、巴爾紮克書信集，第一冊 一冊
四、引言百科全書 一冊
五、樂如思法文短語字典 一冊
(莫裏斯·拉所編《樂如思法文短語字典》極不理想，倘另有包含較多法國俗語之字典，煩乞代購。)
一九六二年四月十二日
伊虛提、狄阿娜雙鑒：
前奉一月二十八日自龐貝來函，迄今始覆，延宕無由，歉疚實深。生活歸隱至此，實遠較他人時間充裕，得以向各方友好箋候，而此等友好我與內子時在念中。其實亦曾屢屢念及，不知你們身在何處，不知你們何以能妥善安排如此緊張的生活，而伊虛提不知又給公眾帶來何等令人讚歎的嶄新獻禮。然握筆箋候，仍需提起神來，徒然心係友人，並不足夠。近來頗覺疏懶，尤感沮喪，並無顯著原由，隻因疲憊乏力、未老先衰而已。
人生已過半百，對生命自感意興索然，而身處東方，且秉性嚴肅，缺乏雄心，性好內省，再者生逢狂風暴雨的時代，則更加如此。看來沒有幻思的理想主義者更易失望，對人類命運更願接受服爾德式的概念。中國成語謂，人為“萬物之靈”，此種頗為自大的信念，我時時嘲之。即使身處另一星球來觀察人性，我亦不可能變得憤世嫉俗。雖然所有崇高美麗之事物我均十分熱愛，卻無法使自己的夢想不遭破滅，反之，太多事令我震驚不已，使我疲累不堪，直至虛無寂滅。幸勿以為此類折磨乃浪漫底克傷感主義的來複，我已活得頗久，看得頗多，足以找出於百種理由，使懷疑看法屹立不倒。一種與哲學家智慧無涉的冷漠，一種不具任何力量的慷慨，一種缺乏狂熱的理想，凡此種種，興許是現代人通病的根源吧！大函述及有關印度之事，稍換數詞，即可運用到吾人身上：相信無論身處何地，世人對未來均不太肯定；然而，我對自己的工作仍進行如常，此乃惟一可供逃避厭倦之良方——無疑為一種精神上的麻醉劑，幸好對他人無礙。
愚對藝術的堅定信念，諒你們有相當了解，故對此處贅述為聰憂慮一事，當不感意外。對仍需不斷充實自己的年輕音樂家(至少以長期來說)演出過頻，豈非有損？認真學習，豈非需要充分時間，寧神養性及穩定感情？倘若不斷仆仆風塵，又怎可使一套仍嫌貧乏的演奏曲目豐富起來？我明白聰兒需要抓緊所有機會以便在音樂界建立地位，亦知競爭極大，激烈非常，加以生活越趨昂貴，即使演出頻頻，在繳付稅款及支付代理人傭金之餘，亦所剩無幾。音樂家時可在演奏台上得到進步，且若不經常在觀眾麵前演出，將會煩悶非常，這些都可理解。然而在這種無止無休、艱苦不堪的音樂生涯中，要保持優美敏銳、新鮮活躍的感覺，豈非十分困難？聰身體非壯，財力不足，此外，他不但幾如所有藝術家般不善理財，且過分懦弱，過分敏感，也過分驕傲，不屑跟一般音樂代理人，跟唱片公司經理，跟真正現代阿巴貢65的惡劣手段去對抗。他在美國的遭遇實在驚人，然而又能如何？我們豈不是生活在充滿血腥鬥爭的世界，而冷戰並非限於政治圈子？此外，我亦深知不該對年輕人麵臨的事物感到焦慮。再者，孩子自有其命運，不必為他們過分操心。然而我始終不能自已。與子女之間血脈相連，他們的痛苦有時比自己的更感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