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變法者的春夢——成於霸道,敗於霸道(1 / 3)

五匹馬向著五個相反的方向用力,圍觀的人群跟著發出撕心裂肺之聲,像是火花濺入眼睛裏。商鞅的身體在驚叫聲裏成了一堆可以任意揉捏的泥巴,被撕扯得失去比例。人間至痛莫過於此,一個肉身凡胎的人被揉捏成了一隻長臂長腿的怪物,血從身體的各個方位噴湧而出。終於,皮膚的張力因承受不住巨大的拉力,紛紛露出了破綻。他氣若遊絲,想喊叫,卻喊不出來。沒有人知道,死亡到底在何時降臨。

秦惠王車裂商鞅,並且發出警戒,“莫如商鞅反者”,並且“滅商君之家”。

當我們回望兩千多年前那場變法時,一些關鍵詞仍是含糊不清。時間有時候就像是一個喜怒無常的孩童,可以任性而為,卻始終無法抹去宿命的烙印。有人說,商鞅成於“霸道”,也敗於“霸道”,最後他能夠以其肉身殉於“霸道”,也算是冤有頭債有主。不知商鞅在身體撕裂前的最後時刻會想到什麼,是為自食其果而感到後悔,還是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感到欣慰。他的心裏一定想起故鄉,他是一個魏國人,向西而去才是他生命的來路。想著大地深處的河流與山脈,想著函穀關外的草木與野獸,他的血液裏升起一種悲哀。他想逃,想變成一隻鳥,振翅飛翔藍天,可是天地如牢籠。老子在他的《道德經》中說,“強梁者不得其死”。行霸道之人往往沒有好下場,即便是對曆史、對國家、對民族有過巨大貢獻的大人物也難以逃脫曆史的規律。

1.秦國需要一劑春藥

秦人好勇,無論是披著黑色麻衣的窮苦百姓,還是穿著黑色袍服的貴族,每個人的身體裏都藏著一份不滅的戰鬥信念。《漢書》中有如此記載:“今秦變周,水德之時。昔文公出獵,獲黑龍。此其水德之瑞。”也就是說,早年秦文公外出打獵時,曾經捕獲過一條黑色的龍,而這正是五行之中水德的象征。秦國統治者認為自己是水德,崇尚水。而在五行中水德對應的標誌顏色是黑色。所以,從春秋戰國時的秦國開始一直到一統天下的秦帝國,都崇尚黑色。

黑色既是黑雲壓頂的愁苦,也是黑鐵煉心的剛直。數百年的周朝,實在是太過久遠,不安分的又何止秦人。天下本是天下人的天下,誰也別想一口吃了誰,誰也別想將周王取而代之,誰也別想輕易退出這場重生與毀滅的遊戲。秦穆公曾經在一批外來人才的輔佐之下東征西討,變革圖強,一度達到“並國十二,開地千裏,遂霸西戎”的強盛狀態。此後十數個繼任者與秦穆公相比,既少了稱霸的澎湃之心,也沒有人才可堪大用。兩者有著必然的聯係,有野心必然會想辦法去找人才,有了人才才有實現野心的可能。

秦穆公的繼任者好像早就忘了祖上的榮光,最自以為是的功名與榮光,也經不起時間的衝刷。英雄的後代也允許出現狗熊似的人物,也可以沒有宏大的抱負與誌向。秦國的國勢就這樣走向一個又一個低穀。低到什麼程度呢?比如說當時魯國的“初稅畝”是在公元前594年,而秦國的“初租禾”則是在公元前408年,整整落後了186年。按照發展時間推算,作為當時國家根本經濟製度的耕地管理及使用體製,秦國要落後於其他先進國家將近兩百年的時間。

天下大勢除了分合之道,還有強弱起伏之道。而強弱之道,在於人為,不在天理。公元前361年的某天清晨,魏國國都安邑(今山西省安邑縣)的大街上,一隊手持戈矛的騎兵衝開摩肩接踵的人流,一輛華麗的馬車由四匹馬拉著奔馳而過。車子裏坐的是魏國國君魏惠王,他聽說相國公叔痤病得非常厲害,一大早坐了馬車登門看望。

連年的操勞,使得公叔痤積勞成疾。魏惠王握著公叔痤蒼白的手,問他還有什麼未竟的心願,需要交代哪些國事。或許是很久沒見到君王,公叔痤掙紮著爬起來,顫抖著嘴唇,說了一句對魏惠王至關重要的話:“我的中庶子公孫鞅,雖然年輕,卻才能不凡,希望大王把國家大事委托給他。”

公叔痤是魏國的相國。中庶子,類似於弟子兼助手。那一年,公孫鞅已經在公叔痤的身邊度過了四個寒暑,並已贏得公叔痤的賞識。公孫鞅精通“刑名之學”,習雜家之言,好李悝之教,兼兵家之術,是一個複合型人才。

商鞅是孟子和莊子的同時代人,但比他們倆稍微年長一點兒。因為後來受封於商,所以被稱為商君或商鞅,其實本名叫公孫鞅,又叫衛鞅。商鞅是衛國公室的庶出公子。按照當時的宗法,嫡長子擁有父輩的繼承權,其他庶子則不可能享受到太多父輩的蔭庇。他們雖然得不到太多的實際利益,但應該享有的政治待遇還是能夠保障的。如果他的人生目標僅僅是錦衣美食和妻妾美女,那麼他大可不必跑到魏國去給公叔痤當個小秘書。

為了引起魏惠王的重視,公叔痤在這裏故意渲染了商鞅的才能。他說:“假如大王不願意重用公孫鞅,那麼請你幹脆將他殺掉。因為這個人如果不為魏國重用,就一定會到別國去。以他的才能,一定會使他國富強起來,那樣就會對魏國造成很大威脅。”

那時齊、楚、燕、韓、趙、魏、秦七個大國和宋、衛、中山等小國相互之間經常發生戰爭。魏國的地理位置居中,容易四麵受敵,憂患意識極為強烈。盡管如此,魏惠王還是沒有將公叔痤的這句話放在心上。公叔痤將他對魏王說的話告訴商鞅,請商鞅趕快逃命。商鞅卻若無其事地說:“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殺臣乎?”

學富五車的商鞅在公叔痤門下本就無法施展他的一腔抱負,公叔痤死後,他就更顯得鬱鬱不得誌。當他聽到秦孝公求賢的消息後,就帶著他的老師屍佼投奔秦國而來。屍佼被後世列為諸子百家之一。

秦孝公求賢的誠意,商鞅並不懷疑。然而誠意並不等同於治國方略的選擇。自古以來,人們對治理國家提出了千百種主張,大而言之,形成傳統共識的便有王道治國、道家治國、儒家治國、墨家治國、法家治國幾種主流。其中王道治國是經過兩千多年曆史延續的成規定製,最為成功的範例便是西周禮製。這種王道禮製,也的確曾經使天下康寧一派興盛。戰國以來,王道禮製大為衰落。秦穆公時,百裏奚操持的正是王道之學,秦國迎來了自己的巔峰時刻,秦穆公也由此成為春秋霸主,老秦人至今引以為傲。

商鞅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冒險來到秦國的。商鞅的包裹裏揣著從魏國帶來的一部非常重要的書——《法經》。魏國是戰國中第一個實施變法圖強的諸侯國,算是一個根基深厚的老牌強國。他的強大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一個人、一部法典。這個人就是李俚,這部法典就是《法經》。

《法經》是中國最古老的成文法典之一。一部《法經》將法家的思想具體到可執行的地步,犯了什麼錯,定為什麼樣的罪,接受什麼樣的刑。如果魏惠王把魏文侯和魏武侯製定的改革路線堅定不移地執行下去,那麼戰國時代最強大的國家可能就是魏國,而不是後來崛起的秦國。可惜的是魏國的這場改革,始於魏文侯,止於魏惠王。

商鞅在魏國期間,將《法經》裏的每一個字都刻在自己心裏。雖然李俚這時候已經去世了半個多世紀。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說,商鞅依然算是李俚的弟子。

秦孝公發布的求賢詔,伴隨著他強國富民的決心,很快就傳遍了山東六國。秦孝公曾經目睹了其父秦獻公改革的平淡收場,他在內心深處遙想遠祖秦穆公所建立的強國霸業。每念於此,他都能感覺到身體裏的血液在燃燒。

他在即位的第一年,就迫不及待地向天下發出了那篇改變大秦時局的求賢詔。詔文說:“獻公即位,鎮撫邊境,徙治櫟陽,且欲東伐,複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於心。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

無數個不眠夜晚,櫟陽城始終有一盞燈孤獨地亮到天明,那裏正是秦孝公下榻的寢宮。作為秦人的王,作為嬴氏王族的帶頭大哥,秦孝公沒有理由回避這個戰亂不息的時代賦予他的使命。這是一片生產王的土地,土地越是貧瘠,當王的衝動就越是不可遏製。每個王的眼中都閃動著亢奮的火焰,都害怕被這個世界冷落。為爭奪霸主這個名額,他們把流血與死亡,當作自己的選票。戰場上勝負往往並不取決於戰場,而是取決於戰爭之外的諸多因素。

商鞅進入秦國時,通過內史景監的引見才見到秦孝公。對於景監這個人,史料著墨不多。他舉薦商鞅,若是沒有利益往來,必然是出於男人之間的情義,他敬佩商鞅、相信商鞅,甚至對商鞅不說明理由的要求也會無端地接受。商鞅於他,是一個可敬可親的名士摯友。

商鞅與秦孝公的初次會麵,完全是兩位野心家的直接碰撞。

商鞅第一次見秦孝公,雙方並沒有碰撞出多少火花。商鞅顯然是有備而來,口若懸河,從三皇五帝開始談起。秦孝公聽得直打瞌睡,最後給了商鞅一個“妄人”的評價。所謂“妄人”,就是不懂裝懂,自以為是,令人討厭的狂妄之徒。《史記》中形象地記載了這一細節:這邊商鞅滔滔不絕地說,唾沫星子亂飛,而那邊的秦孝公卻昏昏欲睡。

秦孝公不耐煩商鞅的長篇大論,徑自撇下一堂大臣揚長而去。

為此,作為商鞅引見人的景監被秦孝公狠狠訓斥了一通:“你難道就給我引薦這樣的人才嗎?這樣的人對我有用嗎?”還沒等商鞅將自己內心的想法統統倒出來,秦孝公就令人將他逐出會客室。

商鞅精通“刑名之術”,自然是遊說巧辯的高手。他初次見到秦孝公,在沒有摸清對方底牌的情況下,隻能采取避實就虛、引蛇出洞的遊說戰術。他向對方大談“帝道”,他以為,像秦孝公這樣有野心的霸主,王道是永遠不會跑偏的話題。

第二次接見商鞅,中間僅僅隔了五天。商鞅第二次宣講的主題是王道,比第一次效果要好一些,但仍然沒有切中要旨。雙方二次見麵,氣氛還算融洽,商鞅絲毫沒有收斂的意思,依然滔滔不絕如黃河之水。秦孝公這一次沒有昏昏欲睡。商鞅雖然說的是王道,但也點明了秦國當前所麵臨的主要問題,同時提出了當前兩項重點工作,一要內勸農,二要外修戰。或許是商鞅說中了秦孝公的心思,秦孝公有了與商鞅進行深度交流的願望。

這一次會麵,雙方雖然沒有做到相談甚歡,但是比第一次有了突破性的進展。對商鞅而言,他總算是摸清了秦孝公的路數。商鞅突然發現,原來麵前坐著的這個高富帥和自己一樣,都是急功近利的主兒。曾經覺得自己生不逢時的商鞅,此時仿佛觸摸到了這個時代為自己量身打造的機遇。

有了前兩次的試探與鋪墊,雙方的第三次見麵也就不用拐彎抹角,而是直指要害。這一次,商鞅選擇了“霸道”這個話題,果然得到了秦孝公的高度認可。此後一發不可收拾,“語數日不厭”,兩人由此成為最佳拍檔。

“王道”與“霸道”這兩個詞出現得較晚,但是這兩種治國學問早就存在了,司馬遷用這兩個名詞來概括這兩套學問。商鞅年輕時師從多門,既學習法家、雜家的學問,也學習兵家的學問。他以雜家的根底談論帝道、王道,後來又以兵家的根底撰述兵書。

景監後來問商鞅是如何得到秦孝公的歡心的。商鞅答道:“我是用夏、商、周三代盛世來勸說秦孝公,可秦孝公說:‘時間太長,我沒有漫長的時間去等待。況且賢能的君主,自身就揚名天下,哪裏能默默無聞地等待幾十年、幾百年來成就帝王之業呢?’因此我就用強國之術向秦孝公陳述,才贏得他的歡心。”

在這次會麵中,商鞅明確談到了“法治”,並希望以此來達到富國強兵的目的。而秦孝公要的就是富國強兵,他的猶豫和困惑大多來自何種途徑能夠盡快實現這一目標。商鞅在這裏為他指出一條光明路徑——法治。秦國原來是軍事管理製度,國家的軍政大權都集於國君一人之身。在政權規模較小的情況下,這種管理體製還能維持其優勢,上行下效,雷厲風行。問題是,現在國家的規模越來越大,人口越來越多,財富也不斷積累,這種管理體製的弊端隨著現實狀況的不斷升級而日益凸顯。國君雖然手握絕對的權力,但卻沒有辦法將這種權力以國家意誌的形式貫徹到每一個角落。

更何況,國君根本不可能將自己手中的權力分配下去,因為在大多數情況下,分權就是放權,放權也就意味著君王隨時有被架空的危險。按照商鞅的意思,就是將國家的意誌和國君的權力通過法律條文的形式外化出來,向整個國家頒布,並依靠國家的力量強製推行。這樣一來,“權”就變成了“法”,“人治”就會變成“法治”,君主的權力和國家的意誌就會無處不在。

對於寵臣景監推薦來的魏國家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秦孝公所表現出來的驚人的耐心,就足以表明他的誌向決不僅僅隻是謀強圖霸一方這麼簡單。他要超越這平凡的君王生活,他有一顆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的心。一個人的野心最怕遇上另一個人的執著。在商鞅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三晉人士功利色彩之外的另一麵,那就是對於理想的執著。這種執著,是為了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而不是簡單的追名逐利。

商鞅之所以在秦孝公麵前大談特談法家的那一套,而避談儒家,不是他對法家有著多麼堅定的信念,而是因為秦孝公當下最需要解決的是秦國如何迅速崛起的問題。麵對秦孝公的急功近利,商鞅已經無法安靜地聽從自己內心的召喚。

秦孝公最需要的應該是一劑服下即可見效的春藥,能讓老大帝國一夜間煥發生機。

在這種情況下,商鞅隻能以功利的算計來衡量各種學說的優劣程度,而不會用價值觀來主導自己的選擇。說白了,商鞅這時候還無法形成自己的價值觀,隻要符合君王的口味,哪怕自己內心認為有問題的東西,他也可以舉雙手讚成。這不是商鞅一個人的問題。中國的知識分子在時勢麵前,雖然口口聲聲說什麼“有道則見,無道則隱”,但他們的“道”又何嚐不是建立在君王之道的基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