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變法者的春夢——成於霸道,敗於霸道(3 / 3)

秦國“連坐”的概念是商鞅最先提出的,連坐製不但推行在百姓身上,就連軍隊也實行這製度,後來演變成為秦法的主體。商鞅在渭河邊論法,一次性就屠殺了七百多反對他執政路線的文人。直到刀斧手的手砍酸了,連刀都舉不起來了,才肯罷休。屍體沉入水中,比水裏的魚還要多。那些柔若無骨的屍體,在河水裏慢慢遊動著,隨著河水的流勢不斷變換著姿勢,隻有在河水轉彎的地方才會停下來。越來越多的屍體聚集在那裏,全部是無頭的,他們的頭顱被衝到了更遠的地方。

商鞅在表明法的威嚴,也是在為自己壯膽。或許在他看來,隻有殺戮才能掩飾他內心的忐忑。但貴族們不會坐以待斃。

果然,有人往刀口上撞了。為了這個冒失鬼,商鞅等了很久,守株待兔,等著他自投羅網。但那個人來者不善,讓商鞅倒吸了一口涼氣——此人不是別人,是秦孝公的親兒子、當今秦國的太子。太子是下一任的國君,即秦惠文王。或許為尊者諱,他犯了什麼法,《史記》中沒有記載,這反而讓人生疑,他一定是犯了什麼上不了台麵的錯誤。

太子犯法,是對商鞅的一次考驗。麵對太子的挑戰,商鞅不能折腰,也不能回頭,回頭就是死路一條。既然變法的主要矛頭指向貴族當權者,那麼,在太子麵前,衛鞅舉起的利刃就不能有絲毫的猶豫。於是,他板著臉,回敬了一句話:“法之不行,自上犯之。”意思是說,新法不能推行,原因就在於上麵的人在觸犯它。但是,如果在太子臉上刻字,太子將如何繼承王位呢?這給商鞅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反複思量之後,他決定采取一種變通的方式懲罰太子,就是對他的太傅公子虔處以刑罰,同時對他的太師公孫賈處以黥刑。太子本人的身體完好無損,但他的尊嚴被侵犯、被懲罰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他們沒有想到商鞅貫徹新法的意誌如此堅決。太子擋不住商鞅,就沒人擋得住他了。新法推行了4年,公子虔又犯了法,他的鼻子被削下來,成為新法的紀念品。

儒家相信“人之初,性本善”,而商鞅代表的法家則把人的本性假設為惡;儒家主張通過禮儀教化馴服潛意識裏的邪念,法家認為隻有通過嚴厲的懲治來約束惡的本能;儒家樹立“仁愛”的楷模,而法家則尋找“反麵典型”來殺一儆百;誌在樹立道德榜樣的儒家為人的存在提供了一個上限,法家則為人的存在設置了一道底線。

商鞅變法處處得罪人,朝野上下的反對意見不絕如縷,特別是宗室貴戚們在私下恨得牙癢癢。後來有人對新即位的秦惠王說:秦國百姓隻知商君法,不知國君令。這樣的話,恐怕秦孝公生前也應該聽過很多次。但是秦孝公的態度是不聞不問,對商鞅除了信任,還是信任。終秦孝公之世,變法派官員一直實權在握,所有反對變法的勢力都被壓得動彈不得。

3.商鞅死,秦法未敗也

公元前359年和公元前350年,商鞅的變法分兩步走,核心內容集中於“農、戰”二字。商鞅所處的那個時代,國家的頭等大事莫過於農業和戰爭。農業是一個國家富強的根本途徑,而戰爭則是戰勝敵國最有效的手段。

公元前354年,秦國軍隊奪取了魏國的少梁(今陝西韓城)。

公元前352年,商鞅又率領軍隊包圍魏國舊都安邑(今山西夏縣),迫使魏國守軍投降。此為鋒芒初試,表明秦、魏力量對比開始逆轉。

公元前340年,商鞅率軍隊大舉討伐魏國,這一次是真正的爭雄。一年前,魏國與齊國大戰。齊國以孫臏為軍師,田忌為大將,殺了魏國大將龐涓,取得勝利。商鞅向秦孝公建議說,魏國慘敗,人心不穩,力量疲弱,應該趁機進攻魏國。這一軍事主張得到了秦孝公支持。

魏國派出公子昂迎擊秦軍。公子昂是商鞅在魏國時的老熟人,商鞅給公子昂寫了一封信,信上說:“我們是老朋友,陣前相遇,實在令人為難。不如我邀請你到我這裏來相會,飲酒結盟,讓兩國永遠和好算了。”

單純的公子昂信以為真,前往秦營拜會商鞅。結果他剛踏入秦軍大營,就被商鞅拿下。秦軍立即出擊,大破魏軍。魏國被迫將河西大部分土地割讓給秦國,為了躲避秦國鋒芒,把國都也遷到了遠離秦國的大梁(開封)。魏國從此不敢再與秦軍爭雄,直到被秦國消滅。人是一個半是天使半是魔鬼的複合體,明麵與暗麵會交錯出現在一個人身上,就看外部環境的刺激和生存的需要了。同樣一個商鞅,可以用南門立木昭示“誠信”二字,也可以言而無信出賣朋友來獲取局部利益。

在商鞅的幫助下,秦孝公一雪先人的恥辱,他親自出城迎接凱旋的商鞅,並把商、於(今陝西商縣到河南內鄉縣之間)地區十五個邑封給商鞅,並賜給他一個稱號——商君。

秦孝公賦予商鞅無上的權力,將其提拔為大良造(總理兼軍隊最高指揮官),官職級別也晉升為二十級中最高的徹侯。

對外實行軍事征討,對內用強權壓服人心,推行新政。商鞅提出的愚民思想是與其最重要的變法內容——重農戰緊緊聯係在一起的,其目的是要人民擯棄雜念、歸心於農戰。為了使人民能夠集中精力專心農戰,商鞅認為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讓他們變得愚昧無知。正因為如此,在商鞅變法的各項內容中,“愚民”是關鍵詞。

商鞅認為“昔能製天下者,必先製其民也;能勝強敵,必先製其民也”。如果老百姓都是愚昧敦厚之輩,就不會崇尚學問,更不會被其智巧所迷惑,就會專心致誌地按照君王的意誌投身於農戰。商鞅的強國之術堪稱中國曆史乃至世界史上最殘酷的一種,是一次激進的國家主義試驗,在經濟模式上則體現為“命令型的計劃經濟”。在他的治下,秦國成了一個讓人望而生畏的“虎狼之國”,舉國上下蔓延著極端功利主義的進取氛圍。

這一施政目標雖然符合王道,但在製度及道義層麵將君主直接推到了人民的對立麵。商鞅對普通民眾的輕賤,何嚐不是暗含著他個人未來的命運,暗含著在他的理念下成長壯大的秦國的命運——轟然而起後,再跌入萬劫不複。

在商鞅看來,民強則國弱,民弱則國強。商鞅的弱民之法很簡單,就是用強權迫使民眾裝聾作啞,做一個愚蠢麻木的人,剝奪他們的智商、情商指數,剝奪他們獨立思考的能力。具體手段是把詩、書、禮、樂直接列為有亡國危害的禁書,禁止求學、講學及文化娛樂活動,禁止其他流派思想,全國上下隻能聽到法家思想的一種聲音。學識淵博表達能力強的知識分子“不可以富貴,不可以評刑,不可以獨立私議以陳其上”。

在法家看來,愚民政策是無所不能的一劑春藥,隻要愚民,就會掀起大生產運動;隻要愚民,軍隊就會全麵提升戰鬥力,國家就會湧現無數戰鬥英雄。殊不知,民智是任何社會製度都無法遏止的,愚民政策到最後隻能導致愚人自愚。

商鞅在他的《商君書》中如此言道:“入使民壹於農,出使民壹於戰……民壹則農,農則樸,樸則安居而惡出。”也就是說,作為執政者要讓老百姓對內做好一件事——種田,對外也要做好一件事——戰爭。隻會種田的人,就會變得很樸實。他已經沒有思想了,也沒有眼界了,他沒有見識過別的,隻會幹這一件事,自然就會變得樸實,這個樸實實際上是愚昧的意思。那麼一個愚昧的人,一個無知的人,就會“安居而惡出”,就會很安分地待在家裏麵,而不願意出去。

他還說:“民之所欲萬,而利之所出一。”老百姓有很多很多的欲望,但是國家應該讓他所有的欲望都從一個渠道來實現,那就是你種田,你為國家去打仗。你做到這一點,那我們就可以賞賜你;你不這樣做,就要懲罰你。所以“利出壹空者,其國無敵”。利出一門,國家所有的資源都控製起來,把所有的社會資源都控製起來,然後隻讓它從一種渠道出去,這樣國家就具有了控製社會資源的絕對能力,國家就會變得很強大,就會無敵。

商鞅的迷失是邏輯遞進的,一個國家,一旦價值觀發生迷失,作為個人就會失去自己的堅守,作為國家就會產生社會責任的失落。

價值觀的迷失,自然而然會走向自我的迷失。作為個人隻能以外在的功績來衡量,作為秦國隻能以利潤的高低來判斷,評價尺度完全功利化而失去倫理約束。一旦自我迷失,經營者的判斷力就會下降,國家的政治事業就會變成一場豪賭,甚至有人會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而放棄堅守底線,飲鴆止渴。

這種迷失一旦形成社會風氣,就會產生劣幣驅逐良幣的外在效應,對他人的評價準則會轉移到狹隘功利尺度。公元前338年,秦國上層很多人已經預感到形勢即將發生重大變化。商鞅在秦國任宰相已達十年,權焰熏天,誌得意滿。這時候,賢士趙良卻對他說了這樣一些話:

“——你通過巴結秦孝公的寵臣景監才得以親近秦孝公,飛黃騰達。這不是成名的正道。

“——你治理國家卻對百姓漠不關心,光顧著大建豪華的宮殿城闕。這些工程算不上政績。

“——你利用法律手段來排斥異己,對政敵你可以割掉太子老師公子虔的鼻子,對平民百姓你隨意用嚴刑酷法予以殘害,隻會積累怨恨釀成大禍。這不能算是執法。

“——傳統道德對百姓的感化比官府的恐嚇命令更能深入人心,下民效仿上官的清廉正直比遵循上官的三令五申更為迅速。現在你排斥傳統道德,用權力來強行灌輸所謂的先進文化,這談不上教化百姓。

“——你又稱孤道寡,炫耀權勢,天天把秦國的貴公子投入監獄,無禮地欺淩他們。《詩經》說:‘老鼠都舉止得體,這人卻蠻橫無理,既然蠻橫無理,何不趕快斷氣。’根據《詩經》來看,這不是平安長壽的做法。

“——公子虔被割掉鼻子後閉門不出已經八年了,你不但不知收斂,反而變本加厲,殺掉杜歡,在公孫賈臉上刺字。《詩經》說:‘得人心者上台,失人心者垮台。’幹的這幾件事,都不是得人心的舉措。

“——你為何不放棄權力,歸還十五座封邑,到鄉下去澆灌菜園,勸說秦王多做好事:提拔被埋沒的賢能、贍養老人、撫恤孤兒、尊敬長輩、禮遇功臣、尊崇有德之士?這樣可以使你稍微安全一點兒。

“——難道你還要貪圖既得利益,要壟斷所謂教化,要積蓄百姓怨恨嗎?一旦秦孝公死後,秦國難道真的不會逮捕你嗎?可以坐等滅亡的到來了!”

趙良見到商鞅處境危險,也是出於一片真誠,希望能夠幫助商鞅解圍。商鞅推行改革近二十年,最大的錯失是政令無法徹底在宗室貴族裏執行,使這批既得利益者與老百姓一樣,服膺國家法令。

倔強的商鞅還是在內心回避了那些血淋淋的場麵,挑選了最能擺到桌麵上的亮麗事實,回答道:“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不後悔。當初秦國多麼落後,父子男女同室而居,是誰改變了這些陋習?是我。再說前些年,我指揮遷都鹹陽,擴大了舊城,建成了比魯國宮殿還要宏偉的宮殿,這些你都沒看到嗎?”

公元前338年,秦孝公因病去世。太子駟繼位當了國君,是為秦惠文王,也就是二十年前犯法受商鞅懲罰的那位太子。新君既立,而且還是自己的宿敵,商鞅隻好避其鋒芒,第一時間遞上了辭呈。

那些受到懲罰的貴族們又豈能放他入山林。沒了鼻子的公子虔,一刻也沒有忘記複仇。他可以忍耐八年閉門不出。宗室貴族們支持他,時刻準備著反撲。而秦孝公咽氣的那一刻,就是他出門的時候。

當那些飽受商鞅新法折磨的貴族們推舉他為代表,向新國王進言時,他並無推脫。他戴著遮羞的麵罩出現在秦惠文王麵前,尚未開口,年輕的王就知道他要說什麼。

公子虔隔著麵罩,甕聲甕氣地對秦惠文王說:“大臣過於權重,國家就要危險;左右人等過於親近,大王自身就要危險。如今秦國上下,連女人和孩子都知曉商鞅變法,沒有人知道大王之法,這不等於商鞅成了君王,而大王反而成了大臣嗎?”

沒有鼻子的公子虔將他的嘴上功夫發揮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在這裏用了詭辯術,將商鞅與秦惠文王巧妙地分開。實際上,商鞅變法是國家行為,而不是個人行為,所有法令的出台都代表秦國。商鞅之法,就是秦王之法。公子虔關於“商鞅成了君王,而大王反而成了大臣”的假設萬分狠毒,它將商鞅置於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的處境中,讓人百口莫辯。

根據《史記》的記載,公子虔的門徒甚至告發說商鞅意欲謀反,就更離譜了。不過這類造謠中傷正中秦惠文王的下懷,因為叛逆和謀反,是君王誅殺臣子的最好的借口,這可以讓秦惠文王堂而皇之地擺脫徇私報複的嫌疑,用商鞅推行的法律,將商鞅繩之以法。

商鞅就這樣死於他一手打造的鐵血製度——秦製。可是他在秦國兩度變法的效應,仍在持續發酵。秦惠文王殺商鞅報了私仇之後,從國家利益考慮,也還是沿著慣性在往前走。“商鞅死,秦法未敗也。”政治上廢除“世卿世祿”,以功定爵,建立郡縣,實行什伍製度,實行土地私有,廢井田、開阡陌,鼓勵生產,統一度量衡。又擊敗當時如日中天的魏國,奪得西河之地。

從曆史效應來看,商鞅變法二十年,不僅帶領秦國由弱變強,而且逐步動用改革的法器,將大秦帝國打造成為一台瘋狂的“戰爭機器”,秦國也由此成為戰國七雄中的頭等軍事強國。法家思想的先天不足和後天缺陷經過百年積澱,終於培養出一個把法家思想的致命缺陷發揮到極致,把社會矛盾和階級矛盾積累到極致的秦始皇時期,也終於培養出一個如巨大的火藥桶般的大一統秦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