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激進者的玩法——是詩人,還是熱血沸騰的瘋子?(1 / 3)

4\u0013��C�在我們這個講究“中庸”的國度裏,“激進主義”並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兒,隨時會光臨,也無時無刻不在暗流湧動。對於曆史,中國人習慣於用假設來推理真相,“如果……就……”的思維邏輯就像是一團火焰吞噬一切與理性有關的政治情感。文采出眾的楊廣捧著他那平平仄仄的詩行,與荒唐的政治和權力相逢於6世紀。就像是一對熱戀中的青年男女,以為隻要有激情燃燒的情感就可以締造出一個屬於他們的新世界,隻要在政治操作中傾力灌注就可以夢想成真、抵達彼岸。激情有餘,狂熱過頭,一直是拖累中國政治無法擺脫中古式“倫理政治”的罪魁元凶。

中國並不缺乏會寫詩的皇帝,可楊廣與其他幾位詩人皇帝的不同之處就在於,他的詩不光寫在紙上,更寫在一個國家的政治藍圖上。讀他的詩,其間並不缺乏“理性”的光澤。在他的政治思維中,“激進主義”的狂想應該成為整個中原大地的主旋律。中國人生來具有一種命運感,他們凡事習慣於聽從權威的召喚。皇帝是天命所歸的天然權威者,他的指揮棒決定著天下人的幸與不幸。

1.個人品牌塑造的背後

自西周起,中國政治權力的遞延遊戲就一直遵循著“立嫡以長”的原則。隋王朝也不例外。按照“嫡長製”的原則,將來繼任皇位的應該是楊廣的長兄,隋文帝楊堅的大兒子楊勇。

“嫡長製”雖然能夠消弭皇族間的競爭,保證皇族內部權力延續的有序,但是這項製度的合理性是經不起任何實踐的檢驗。一個人的政治才能與他出生順位沒有任何必然的聯係。正因為如此,這項製度給了那些幼童、白癡、昏庸之徒占據中國曆史頭條的機會,也將帝國拖入昏昏然不知亡國將至的境地。

相信在一千四百年前,楊廣和他的其他皇兄王弟們也都是這麼想的。楊氏家族的男人們身上流淌有鮮卑族血液,生來就帶著虎狼的彪悍。如果楊堅不是一個帝王,那麼楊廣和他四個兄弟就有可能成為當世的人才俊傑,是在權力世界裏抱團取暖的一個整體。可是這一切都隨著楊堅稱帝、五兄弟同日封王而失去可能。

皇位,讓兄弟五人本應有的親情關係發生了質變。南北朝是中國曆史上最富陰謀和血腥色彩的曆史時期之一。那些名門大族子弟含著金鑰匙來到這個世界,他們在享有富貴榮華的同時,也要為自己的生存做著別樣的打算。觸手可及的皇位,一直是皇族兄弟拚爭殺戮、你死我活的爭奪目標。生於帝王之家,既是一種幸運,也是一種不幸。

權力的競爭本就是一件讓人瘋狂的事,更何況是天下至高的皇權。置身這場權力遊戲,如同置身於狼群。皇權的魔棒讓每個人的內心都伸出欲望的獠牙,不是你去撕碎別人,就是被別人生生地撕碎。在這場追逐皇權的競爭遊戲中,最後的勝出之人不僅需要虎狼的凶殘與強壯,更需要狐狸的狡猾與敏銳,後者往往比前者更為重要。

在楊氏五兄弟中,楊廣的綜合素質顯然要高出他的兄弟們一大截。他的身上沒有豪門子弟的驕縱狂傲、放蕩無形,好像生來就和他的那幾個兄弟不同。年幼時就表現出異於常人的自控力,舉止端凝,“深沉嚴重”。

隋文帝曾經密令術士為他五個兒子相麵。術士看過後詭秘地說:“晉王眉上雙骨隆起,貴不可言。”帝後對次子楊廣始終高看一眼,厚愛三分,除了他自小美姿儀,長得漂亮外,更多的還在於楊廣善於表現,建立了高出兄弟之上的功業。

楊堅不愛鋪張,提倡節儉。楊廣便穿著打補丁的衣服,節儉有度。母親獨孤皇後是一個喜歡吃醋的女人,她最無法容忍的是自己身邊的男人好色,哪怕這個男人是皇帝也不行,所以楊堅的個人生活一直缺少鮮活的顏色。這時候的楊廣與自己的正妃蕭氏舉案齊眉、恩愛有加。而對於那些大臣,楊廣更是傾心相交,以誠相待。在刻意營造之下,他的名聲要遠遠好於其他的那些皇兄王弟。

《隋書》記載楊廣當藩王的時候,“矯情飾行,以釣虛名,陰有奪宗之計”,直至糊弄得上下對他都是滿心的歡喜。“大臣用事者,傾心與交”,“婢仆往來者,無不稱其仁孝”。在諸位皇子中,他一直表現得儒雅謙遜,獨著聲績,幾乎沒有被人抓住明顯的錯處,方方麵麵都可以說是無可挑剔。其實他在生活上的奢華絕不比諸兄弟遜色,他的內心也驕狂不安,但外人很難探知這一切。有一次,隋文帝來到晉王府,看到府中擺放的樂器,大多弦斷無法彈奏,又布滿了塵埃,像是很長時間沒人用過。楊堅據此認為,楊廣身上沒有皇族子弟的享樂主義傾向。其實這不過是楊廣精心安排,用以獲取父皇歡心的討巧手段。

政治上的禮賢下士多少都有作秀的成分在裏麵;繈褓裏的君王如何“仁、義、禮、智、信”,總歸不能剔除表演的性質。與他的“秀”相比,他的兄弟則呈現出另一種麵貌:長兄楊勇是一個缺乏心機、行事放縱的太子,三弟楊俊性格軟弱、奢侈無度,四弟楊秀則性情暴烈,甚至“生剖死囚,取膽為樂”。

開皇九年(589年),在隋帝國最重要的戰爭——為統一南方而進行的平陳戰爭中,年僅二十歲的楊廣被任命為五十萬大軍的最高統帥,引起舉國矚目。

這場戰爭可以說是楊廣正式登上帝國政治舞台的亮相之作。他深知這是樹立自己形象的絕佳機會。如果說在此之前,楊廣為自己量身打造的形象已經讓他在體製內獲得良好的口碑,那麼平陳之戰又讓他再度獲得全國性的讚譽。其實在這場戰爭中,楊廣雖然是最高統帥,但大的戰略部署完全取決於隋文帝楊堅,楊廣隻是執行父皇的部署。在君主專製時代,權大無邊的皇帝對曆史進程的影響力是任何人都無法匹敵的。

平陳之戰雖然是一場重要戰爭,但是戰爭的進程並沒有給領軍者提供多少展示軍事才華的空間和機會。楊廣尚未率主力渡江,一仗未打,陳軍主力就被“先期決戰”的隋軍擊潰,建康當天就落入隋軍手中。

雖然楊廣第一次亮相就獲得了“南平吳越”的美名,但並沒有讓他獲得空前的滿足感。隋滅陳統一南北是中國曆史上具有深遠意義的大事件,它的意義甚至超越了隋代周的單純改朝換代。楊廣的名字與這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大事件永遠聯係在一起。

晉王楊廣在平陳之後,出鎮並州,肩負起監視和抵禦北邊突厥的重任。開皇十年(590年)二月,楊廣親赴晉陽巡視,在晉陽停留了長達兩個月的時間,可見楊堅對北部邊防的重視及對楊廣的器重。楊廣個人品牌塑造的背後,隱藏著誰都能夠讀懂的信息:雖然嫡長製像一座山橫亙在麵前,但熟讀君王史的楊廣知道,在大哥楊勇還沒有成為皇帝之前,一切皆有可能。在沒有讓賢選舉的封建君主時代,陰謀與政變是有能力者獲得權力的唯一路徑。

相比而言,他的哥哥楊勇更像是這個時代的寵兒。他以嫡長子平流直取,成為大隋皇位的繼承人。從理論上說,能夠取代哥哥成為太子對楊廣來說,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自古以來,中國政治文化崇尚穩定,反對“不守名分”,曆代皆恪守嫡長製這一“萬世上法”。他們寧可守著嫡長製,生生將帝國帶入危險的境地,也不希望有人站出來打破遊戲規則。隋文帝對此有著切身的體會,自己就是篡權當上皇帝,他不希望自己的子嗣在自家的皇權體係裏再上演此類攝魂奪魄的戲碼。

如果太子沒有重大過錯,是無論如何沒有可能被罷黜的。從楊勇的品行和作為來看,他不會是一個好皇帝,他缺乏一個當政者應該具備的自製力和責任感。

楊廣是一個不屈從於命運與製度安排的人,他一直覺得自己能夠成就更大的事業,當皇帝這樣的“小概率事件”有可能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之所以會如此自信,是因為從小到大,幸運之神從來沒有遠離過自己。不到最後一刻,他從不放棄自己的堅持。天賦的聰明讓他很清楚怎樣做才能獲取自己想要的結果。在很多時候,他並沒有表現出自己張揚的一麵。在機會沒有出現之前,等待是為了更迅猛的一擊。

他對超越長兄楊勇有著強烈的自信,他的這種自信來源於自己的毅力、耐心和判斷力。

作為具有鮮卑血統的楊氏家族的長子,楊勇繼承了胡人的天性。這個比楊廣大兩歲的王子“性寬厚”,才智尚可,品質也不惡,卻不具有足夠的政治敏感和政治才華。他“率意任情,無矯飾之行”。父皇崇尚節儉,他偏要表現得大手大腳,不惜代價四處淘弄國內最好的獵鷹、寶石和馬鞍。明知母親獨孤氏痛恨男人寵愛姬妾,他卻要明目張膽地廣納美姬。他不喜歡父母為他包辦的正妻,甚至私下抱怨:“阿娘不給我一好婦,真可恨!”自己偷跑出去和尚未選入東宮的工匠之女雲氏野合生子;父親敏感多疑,他卻公然和社會上的豪俠流氓來往,甚至允許他們身上佩帶刀劍出入宮廷。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果沒有像楊廣那樣,刻意掩飾自己的言行,做一個讓皇帝滿意、讓朝臣滿意的太子,是很難的。他們的眼睛像探照燈似的,時時刻刻照射在太子的身上,微小的錯誤都會被放大若幹倍。楊勇所表現出的人性劣根,是大多數皇族子弟在失去監控狀態下都會犯的錯誤。可是作為太子,他的這種肆意而為,會給自己帶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在古代權力結構中,太子的位置非常尷尬,看似一步之遙,搞不好就會落得一個淒涼的下場。在通向權力巔峰的路上,每一步都至關重要。看似無心的一句話、無意的一個舉動,都會陷自己於萬劫不複。

楊廣太了解哥哥,或許正是緣於這份了解,他才會隱隱覺得楊勇很難讓自己的太子生涯完美收場。既然楊勇這個太子難以實現皇位的平穩過渡,那麼自己就有機會。在太子接近接班年齡後,如果皇帝的身體還是龍筋虎骨,那麼皇帝與太子的關係就會變得非常微妙。太子當得太投入,往往會瓜分皇權;太子當得不投入,同樣會讓君臣不滿,這也是太子難以完美收場的根本原因所在。

楊廣更了解自己的父皇隋文帝楊堅。這是一個鐵腕人物,身上具有明君聖主的所有品質。作為隋王朝的締造者,他的皇位是在一係列的政治陰謀中得來的。像所有開國者一樣,楊堅也希望自己的王朝可以傳至久遠、千秋萬世。正因為如此,他才會無比珍惜自己所建立的王朝,才會對損害皇位傳承的一切可能存在的風險實施規避。他所表現出的疑忌苛察,視身邊所有人為自己假想敵,包括對太子和諸位皇子的防範,都是一個帝王的本能反應,。

不要說楊勇是一個心性放蕩、不顧私德的太子。就算他是一個循規蹈矩之子,也很難保證自己能夠笑到最後。隨著當太子的日子越來越久,楊勇的政治敏銳性越來越低。這年冬至發生的一件事徹底改變了楊堅對楊勇的看法。按照朝例,這一天朝臣們要給皇帝行禮。或許是官員們考慮到與日漸年長的皇太子搞好關係的必要,文武百官在見過皇帝後,出了皇宮大門就直奔太子東宮而去。

楊勇並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認為,百官來賀,自己這個太子很有麵子。由於場麵浩大,隋文帝在皇宮都聽見了從東宮方向傳來的朝樂之聲,他不由大驚。太監回報:太子見百官畢集,就令左右盛張樂舞,接受朝賀。

楊堅早就對太子楊勇的庸劣忍無可忍,認為“此兒不堪承嗣久矣”。楊堅開始著手調查楊勇的劣跡。獨孤皇後也派人暗中伺察,搜羅楊勇的罪過。

一邊是肆意妄為,恩寵漸衰;另一邊卻是矯飾偽裝,漸得恩寵。楊廣偵知楊勇失寵於父母,暗自竊喜。楊堅有意要取消他的皇位繼承人資格,公開召集身邊的重臣,與他們探討更換太子的可能性。雖然這一想法被大臣們勸阻,但隋文帝的內心已經被帝國高層悉知。

人言可畏,各種流言將太子楊勇團團包圍;父母對他冷淡,朝臣對他疏遠。楊廣知道在這種形勢下自己應該怎麼做,一是繼續用出色的表現來反襯太子的不堪;二是看準時機,對楊勇這塊搖搖欲墜的石頭輕輕加上一把力。而楊廣在這兩方麵做得都很成功。

2.親情變質,還是權力突圍

統一江南之後,楊廣從開皇十年(590年)出任揚州總管,鎮守江都,到開皇十九年(599年)由江都離任入朝,坐鎮江都整整十年時間。楊廣初到江南隻有二十二歲。與其他關隴貴胄不同,楊廣從小就“好學、善屬文”,熱愛詩歌文學,寫詩作文模仿由南朝入北的庾信及其文體。王妃蕭氏是昭明太子蕭統的玄孫女,具有極高的江南文化素養,這使楊廣對江南文化極為推崇。

這一期間,楊廣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工作中,整整十年間沒有好好休息過。他的統治手腕也非常高明。他摒棄了歧視南人的高壓政策,從尊重南方文化、尊重和延攬南方精英人物入手,穩定江南人心。在他治理的十年時間裏,占帝國半壁江山的南方經濟迅速複蘇,社會安定,百姓安居,一次叛亂也沒有發生。南方士人這樣稱讚他:“允文允武,多才多藝。戎衣而籠關塞,朝服而掃江湖。繼稷下之絕軌,弘泗上之淪風。”

青年楊廣的不懈努力和成功,使他不僅有統兵北禦突厥、南滅陳朝的武功聲譽,又取得安定江南的文治政績,終於在朝臣中“聲名籍甚,冠於諸王”,為他日後奪嫡打下基礎。

作為晉王的楊廣在個人生活也十分檢飭,他的節儉在諸王之間是出名的。人們來到晉王府,見不到古物珍玩,見不到鮮姬美妾,上上下下衣服都很樸素。因為無暇留心絲竹,王府裏的樂器上都蒙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史書所載“皇上及皇後每次派遣太監宮女們到楊廣府中辦事,無論地位高低,楊廣必與蕭妃在門口迎接,為設美饌,申以厚禮;所以這些婢仆無不稱其仁孝”。

楊廣矯情飾貌,並不是簡單的曲意阿世,討好父母,而是懷抱不可告人的野心。他不像其他兄弟一樣,率情任意,恣行所欲,也不像其他兄弟那樣不顧後果,一味胡來。他並不是天生膽小,而是另有所謀。愛好藝術,卻不做長夜弦舞,反而要故意做出不好聲伎的樣子,這種刻意的壓抑對於一個青年皇子來說是多麼痛苦的事。

十三歲出藩並州,手握重兵,北禦突厥;二十歲出任平陳統帥,又坐鎮江都十年,安輯江南,大撈政治資本。奪宗當皇帝才是他克己忍耐去追求的最終目標。

雖然遠在江南,楊廣卻借著次數不多的進京機會,用自己超強的人際網絡和雄厚的經濟基礎在朝臣中構築了一張牢固且秘密的人際關係網。通過這個無處不在的網絡,他在南方受到的稱頌聲傳到楊堅耳朵裏時被放大了數倍。在帝國的政治高層,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認為,像楊廣這樣條件出色的皇子為曆代所少見。如果將來由楊廣來接楊堅的班,那麼隋楊王朝將會迎來一個更加光輝燦爛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