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激進者的玩法——是詩人,還是熱血沸騰的瘋子?(2 / 3)

就在楊廣在南方不斷為自己博取美譽的同時,太子楊勇卻自亂陣腳,做著與太子身份不符的事。他與父皇楊堅的父子關係越來越緊張,甚至陷入難以紓解的僵局。隋文帝雖然是一個勵精圖治的帝王,但是人到晚年猜忌之心越發嚴重,變得喜怒無常,隨意使用嚴刑峻法,殺戮過重。在這種情況下,那些公卿大臣為求自保,也隻能裝聾作啞任由事態發展,“其草創元勳及有功諸將,誅夷罪退,罕有存者”。

開皇十一年(591年)正月,楊勇的妻子元氏突然死亡。心性多疑的楊堅懷疑是楊勇以毒藥害的。元氏是獨孤皇後在北周時親自為楊勇選定的結發妻子,加上獨孤氏向來反感男子納妾,對楊勇冷淡正妻元氏、親近昭訓(妾的稱號)雲氏,早就看不過眼。元氏的突然死亡,使獨孤皇後對楊勇十分反感,經常在楊堅麵前訴說。

來自楊廣的挑戰以及父皇母後的猜忌,讓太子楊勇危機四伏。那些東宮大臣不斷在他麵前警示局麵的危急。方寸大亂的楊勇隻能被動地做出應對。缺少政治經驗的他找不到更好的法子。他認為,自己的前途命運掌握在一個人的手裏,那個人就是父皇楊堅。隻要楊堅不廢自己,眼前的困境就算不了什麼。

於是,楊勇就在父親身邊安插了一些密探,以便隨時能夠掌握父皇的行蹤。或許是派去的密探手段拙劣,很快就暴露了身份。這是一起嚴重的政治事件。太子居然監控皇帝,下一步是不是要上演弑君篡位的橋段?隋文帝楊堅大為震怒,他說:“朕在仁壽宮居住,與東宮相隔甚遠,然而我身邊發生纖芥小事,東宮必知,疾於驛馬,我怪之甚久,今天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隱性的父子矛盾就這樣演化為公開的敵我矛盾,為了防止太子趁自己不備搞突襲,楊堅就連睡覺的地方也是不固定的。他經常從後殿移到前殿,在自己的皇宮四周增加了數倍警衛。對於父子之間的糾纏鬥法,朝臣們都看在眼裏。他們知道,楊勇被廢是早晚的事。皇帝與太子之間的矛盾,讓楊廣找到了權力突圍的路徑。他指使親信宇文述買通朝廷重臣楊素的弟弟楊約,通過楊約說通楊素,讓楊素向獨孤皇後進言,使她下決心勸楊堅廢楊勇。

為了贏得獨孤皇後的支持,楊廣借著進京麵聖的機會,與母親獨孤氏進行了一次密談。在這次密談中,楊廣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他說:“父皇和母後趕快救救孩兒,太子不知何故,經常無端地尋我的錯處,壓製於我,他甚至揚言要除掉我這個弟弟。就在不久前,有一個刺客潛入晉王府,在刺殺我的時候被抓住。很多人說他是太子派來刺殺我的。”

獨孤皇後當晚就將楊廣的話告訴了楊堅,楊堅對楊廣所言並無懷疑。楊勇監視他這個皇帝在先,如今又做出刺殺其他皇子的事也是極有可能的。在這種情況下,楊堅不得不對自己的皇位繼承權做出調整。如果再繼續發展下去,大隋的皇權交替將會有致命的危險。

獨孤皇後還指出一點,楊勇與雲氏野合所生的孩子有可能不是楊家的骨血。如果楊勇繼位,楊家的基業將來就有可能會落到外人手中。

隋文帝楊堅對獨孤皇後向來言聽計從。在楊堅一生波詭雲譎的政治歲月中,愛妻獨孤伽羅始終是他最親密的愛人、知己、智囊和精神支柱。其他人的話可以不聽,但是獨孤皇後的話在楊堅心中卻有千斤的分量。

開皇二十年(600年)十月九日,皇太子楊勇終於被廢,連同他的子女一並貶為庶人,成了平民百姓。同時楊廣被立為新太子。對於楊勇來說,這無異於將他從高山之巔推入萬丈深淵。隋文帝給這個兒子下的最後的結論是:“爾之罪惡,人神所棄,欲求不廢,其可得邪!”

楊勇在大隋王朝的太子之位上已經苦苦撐了二十多年,一朝被廢,隋文帝楊堅的內心也是頗不平靜。在楊堅看來,多數的朝臣會支持他廢太子的決定,這樣一個日子對大隋王朝來說並不是災難性的,而是一個扭轉命運走向的重要時刻。皇太子楊勇的被廢,除了自己不成器、不爭氣,讓自己在父皇、母後以及部分朝臣麵前失分,其實主謀者還是楊廣,其他人都隻是自覺不自覺地充當了他奪嫡陰謀的工具。

成為太子的這一刻,楊廣有些恍惚,像是在一場美妙的奇幻夢境中。一切像是夢,一切又不是夢。他覺得成事在人,更在天。正因為有了上天的護佑,才讓他得以實現夢境中的一切。

雖然他的內心早就沸騰不已,但還是故作平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他知道一切才剛剛開始,一步之遙是最美妙的距離,也是最危險的距離。在隋文帝楊堅和獨孤皇後以及滿朝文武大臣的眼裏,新太子楊廣與前太子楊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個驕狂任性,一個收斂謙遜。

楊廣在入住東宮之前,就已經開始用一個太子的標準要求自己。在隋文帝楊堅的廢太子詔中所列廢太子楊勇的理由有兩條:一是楊勇的生活奢侈腐化;二是他昵近小人,委任奸佞。隋文帝在將楊勇的太子位廢掉的同時,又將東宮的很多輔臣賜死。

在楊廣看來,太子是國之儲君,未來的帝王。但千萬不要以為做了太子就一定能當皇帝,在一定意義上講,儲君還不是“君”。在新老交替過程中,太子比其他皇子更引人注目,也更容易招惹是非。老皇帝久經風雨,眼光毒,疑心重,顧忌多,尤其對未來之君,要求更嚴,標準更高,一旦受到不良幹擾,出現信任危機,你這個“儲君”也就算做到頭了。因此,做太子往往要承受更大的外部壓力和內心煎熬。

在冊立太子大典上,楊廣請求免穿與皇帝禮服相近的太子禮服,並且請求以後東宮的官員對太子不自稱臣。他的這一請求,自然會贏得隋文帝楊堅的歡心。楊堅覺得自己這一次沒有看走眼。

成為太子之後,楊廣與先前做皇子的時候並沒有太大變化。主要變化就兩點:一是官邸移至東宮;二是將更多的時間用在讀書、寫詩和禮佛上。需要太子獨立完成的政治事務,他也會聽從父皇的安排,從不自作主張。這時候的他比在江南總管的任上還要清閑許多,躲進東宮,關起門潛心研究詩歌和佛學,甚至編撰了二十卷《法華玄宗》。

雖然說晚年的隋文帝楊堅沉迷於享樂,猜忌心日益嚴重,用一些極端血腥手段對付權臣,甚至要將四子蜀王楊秀誅殺,後將其幽禁。盡管如此,楊堅並沒有將懷疑的目光投向楊廣。而楊廣也一直安靜地做著他的太子,等待時間來成就一切。大隋仁壽四年(604年)六月,也就是楊廣做太子的第三個年頭,隋文帝楊堅一病不起。

這一年對楊廣來講也是最為煎熬的一年,更是他人生的關鍵時刻。宮廷內的權力爭奪暗流迭起,太子之位並不穩定。正史、野史都在極盡誇張地描述楊廣在文帝病重期間奸淫後母的可恥行徑,把一個女子宣華夫人陳氏當成了曆史的主角。弑父淫母,成為楊廣最大的罪惡。一個矯情飾行二十年,獨與蕭妃居處,表現出極強自製力的人,何以一時糊塗,在自己當上皇太子四年之後,大膽妄為偷吃父皇身邊草,置自己於危險境地,將二十年奪嫡成果毀於一旦。那些離奇的情節,隻是為了滿足一些人對野史逸聞的獵奇欲望。

隋文帝去世前後的那段時間,整個王朝陷入一種難以名狀的怪異氣氛。好像所有的人在緊張地等待著鞋子落地的聲響,有興奮、有期待、有不安。按照人們的經驗,楊廣符合他們對明君聖主的要求。這個三十六歲的成熟男人,有著譽滿天下的才學和品行,他將會帶領隋王朝走向何處?沒人知道,他心中藏著怎樣一幅錦繡畫卷。

就連那些嚴苛的曆史學家在對隋文帝蓋棺定論時,也會有以下幾個關鍵詞出現:四海一統、勤政節儉、國力昌盛、政績斐然。隋文帝楊堅給楊廣留下了一個富足的家天下。到隋文帝末年,國家富到什麼程度呢?“計天下儲積,得供五六十年。”如果說,創家業的楊堅一天到晚想的是創造更多的財富,那麼守家業的楊廣想的就是如何將這些錢花出去。

也正因為如此,楊堅在中國曆史上留下了極高的政治聲望。對於繼任者來說,前任做得越完美,他的發揮空間就越小。所以新皇在繼位之後,考慮的第一問題就是,先皇治國的缺陷在哪裏?他要更弦易轍。先皇越仁德,他就越剛霸;先皇越嚴酷,他就越寬仁。比如說,隋文帝時期,老百姓的賦稅很高,到了難以承受的地步,即使發生饑荒也舍不得開倉賑糧。楊廣繼位後,就免了天下百姓一年的賦稅。他在位十四年,多次寬免賦稅,一再降低納稅標準。

楊廣即位不久就做出兩項決定:自己平陳時帶回的俘虜陳叔寶去世,雖然對方隻是一介俘虜,然而畢竟做過皇帝,按理應由現任皇帝確定一個諡號,以定一生功過。楊廣翻遍《逸周書?諡法解》,反複斟酌,挑出了一個字:煬。《諡法》雲:“好內遠禮曰煬,去禮遠眾曰煬,逆天虐民曰煬。”這是所有諡法中最壞的一個字。

楊廣認為,隻有這個字,才能充分表達他對前手下敗將的輕蔑和鄙薄,也才能提醒自己不要像這個敗家子一樣荒嬉無能、腐敗亡國。他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個字最後也被用在自己頭上——隋煬帝。

另一個細節是,在挑選新年號時,作為新皇的楊廣圈定了古往今來年號中最大氣磅礴的兩個字:大業。

3.癲狂者的命運死穴

馬基雅維利在《君王論》中寫道:征服的欲望是人與生俱來的一種本能,所以隻要能夠成功,總能得到人們的稱頌而非指責。但若力不能及而又執意而行,很可能會鑄成大錯而受到譴責。

在楊廣登基之初,大隋王朝各項經濟指標和人口數量的增長都呈遞增之勢。如果按照這個勢頭發展下去,帝國的命運走向將會呈現出另外一種局麵。但是曆史從來都是板上釘釘的事,沒有任何的假設可言。

楊廣的性格裏有著古今文人的通病,那就是對自己的能力自視甚高。自己既然能夠成為天下人的領袖,才能自然居於眾生之上。他曾經自負地說:“天下的人都認為我是因為生在皇家才能繼承皇位,擁有四海。但是如果讓我和那些知識分子以文治武功來競選皇帝之位,我也是當仁不讓的天子。”

不知道楊廣是在怎樣的背景下說出這番話,是自視過高,還是對天下士子過於失望。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楊廣的血液裏依然流淌著魏晉文人的孤傲孑然。

楊廣的身上有著難以根除的詩人氣質。正因為如此,他那不合時宜的政治理念充滿了浮華的氣息。詩人所具有的理想主義情懷,讓他對這個世界有著近乎瘋狂的完美追求。他在登基之前,曾經有過十年江都總管的任職履曆。或許是浮靡綺麗的江南文化讓他找到了自己精神世界的原鄉。等到他將象征權力的龍袍披掛在身,詩人的浪漫主義情懷就迫不及待地裹挾權力而去。

如果說詩人與政治家是兩種分工不同的職業,那麼楊廣更接近於一個完美的詩人;如果說,時勢造就了他,將他送上權力的巔峰,那麼坐上龍椅上的他,最後還是成為從龍椅上出走的詩人。說得好聽一點兒,他的出走,是以詩人的方式在這塊版圖上書寫屬於自己的政治理想;說得不好聽,楊廣是個喜歡折騰的主,而且這種折騰,完全是遵從於個人的內心世界,是一種不管不顧搏命似的折騰。

折騰,是非主流詩人的創作路徑;而折騰,往往又是一個執政者的命運死穴。

沒有做過皇帝的人,想象不到登上權力之巔是什麼感覺,一句話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一句話可以改變一個城池的命運,一句話可以改變一個民族的興旺。權力越來越大,需要處理的事情越來越多。從詩人到皇帝,這種角色轉換造成的落差,讓楊廣體會到了權力所帶來的眩暈感。詩人擅長用文字構築精神世界的烏托邦,而帝王則用權力改變現實世界的國與家。

對楊廣來說,他要將詩人與帝王這兩種角色的特質集於一身,並且要做到完美,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與其說楊廣是一個權力者,倒不如說他是一個“權力美學家”更加合適。權力成了非主流詩人手中的筆。楊廣運筆如風,在帝國這張華麗的紙上揮毫潑墨。當一個帝王的人格特征與他的職業要求嚴重倒錯,甚至是完全背離時,這就注定了他隻能成為一個不靠譜的執政者。

不靠譜的執政者是永遠也成不了政治家的,隻能做一個有著浪漫主義情懷的政治詩人。

繼位後的楊廣,急於用最短的時間來成就自己的“聖王之業”。如果一個帝王能夠在他所統治的時代裏,迎來四夷賓服、萬國來朝的盛大景象,就能說明這個皇帝夠得上一個聖君的標準。

對於詩人楊廣來說,他要構建屬於自己的烏托邦世界;可是對於皇帝楊廣來說,這又是一項宏大而艱難的命題,而他又沒有能力處理好個人英雄主義與千秋功業、人民的幸福感三者之間的關係。

營建東都,為了證明自己是權力正統性的核心;修建長城,是為大隋帝國豎起一道堅硬的屏障;修築運河,是為了貫通南北漕運的血管。

大業三年(607年),隋煬帝北巡至突厥啟民可汗大營,遇到高句麗使者。楊廣認為高句麗本來就是箕子所封之地,漢、晉時期皆為中國所轄郡縣。他命令使者轉告他們的國王速來朝見,不然將率大軍巡遊高句麗。巡遊是假,踏平才是真實想法。

高句麗王聞報驚恐不已,可還是不敢到楊廣麵前報到。這為楊廣征討高句麗落下口實。楊廣當然不會放過這樣一個機會。更何況國內矛盾重重,戰爭或許可以轉移國內矛盾。戰爭勝利可以掠奪各種社會資源,從而使得統治更加鞏固。

沒有人會做虧本的買賣,沒有帝王會打一場賠本的仗。戰爭的收場雖然各有不同,但是發動戰爭之時,沒有人會認為自己就是賠本的那一方。

作為帝國軍隊的總司令,楊廣命令天下兵卒,不論遠近,都於大業四年(608年)春天集中於涿郡。他要用武力征服中國在秦漢時期的“郡縣之地”。楊廣希望能夠通過征伐高句麗,成就屬於自己的千秋霸業。攻伐高句麗並不是他的一時衝動,而是曆經數年深思熟慮和精心籌備做出的一個決定。就連唐太宗李世民也將征討高句麗視為帝國東亞戰略的重頭戲,和楊廣陷入同樣的命運怪圈。

隋朝在外交上采用的還是較為開放的大國策略,實行眾國臣服的朝貢體製。

也就是各藩屬國奉隋朝為宗主國,要定期朝貢,各國之間和平相處。如果有哪個國家不願意臣服,帝國通常會采用戰爭手段將其強製性地降服。如果有國家侵犯另一國,隋朝也會為了維護朝貢體製出手幫助弱國擊敗強國。當然,如果各國都能夠臣服,隋朝也同樣會給予優厚的回報。在這種大國外交理念下,隋王朝出現了萬邦來朝的局麵。隋煬帝在友邦鄰國麵前過度地放大了這種四海臣服的局麵,造成國力、人力與物力的極大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