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激進者的玩法——是詩人,還是熱血沸騰的瘋子?(3 / 3)

對於大國與強國而言,擴張是戰略方向;而對於小國與弱國而言,生存才是第一位的。可是對於生存來說,做大、做強實力才是其根本所在。

在大國與強國麵前,有野心的小國與弱國通常采取的是一種表麵順服、暗地積力的隱形發展策略。雖然高句麗偏安於帝國一隅,但是從來就沒有放棄擴張實力的機會。如果中原王朝出現分裂和戰亂,他們就會乘機蠶食土地,增強實力。

高句麗本是扶餘古人的一支,最初僅在渾江、鴨綠江中遊占據一小片土地,範圍和麵積還不到今天的一個地級市大,人口更是少得可憐。與其說是一個國家,還不如說是一個部落領地。經過五百年的不懈努力,到了6世紀,高句麗已經一口一口吃掉了漢代的遼東、玄菟、樂浪、帶方四郡土地,隔遼河與大隋相望,同時還征服了沃沮、夫餘等遊牧民族,“東西兩千裏,南北千餘裏”,領土擴大了十倍,人口也急劇增長。

7世紀東北地區溫暖濕潤,適宜耕作,這時候高句麗的人口應該在四五百萬左右,而常備軍應在五十萬上下。

大業八年(612年),從全國各地征調的軍隊全部抵達涿郡。對高句麗用兵是隋王朝發動的一場全民動員的戰爭。隋煬帝對於這場戰爭的重視程度是前所未有的,幾乎是舉全國之力、傾全國之兵。當然站在隋煬帝的立場上看待這場戰爭,這並不是一場純粹意義的侵略戰爭。因為高句麗是不服管教的附屬國,戰爭隻能算是帝國的內部事務。

在三次征伐中,楊廣都是禦駕親征,每次動用的軍力都超過百萬。百萬大軍首尾相接,鼓角相聞,綿延千裏,是何其壯觀的景象,史稱“近古出師之盛,未之有也”。

從楊廣繼位那一刻起,中華大地就變成了一個巨型的勞動競賽場。他讓自己的帝國陷入無休無止的大役之中。老百姓在生命難以承受的重壓之下苦苦掙紮。史料記載,隋煬帝時期最著名的三大工程:大業元年修東都洛陽,總計用十個月的時間,每月用工兩百萬;大業三年修長城,又投入百餘萬人;大業元年到大業六年修大運河,累計用工三百萬人以上。

在天下承平、國力強盛之時,用這種大工程來裝點盛世的繁華是掌權者通常會采用的方式。如此集中,如此大規模地將這些彪炳史冊的形象工程連續上馬,全國老百姓在短時間內幾乎都被集中到勞動工地上。

楊廣經常帶著他的大臣們調研那些大工程、大項目,到處旌旗招展、人喧馬嘶。他的成就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這完全是一幅奔騰的盛世景象。他寧願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那些所謂的忠臣們。連篇累牘的奏折反複提醒著他,帝國已經走到了命運的轉折點。

當然楊廣的忠臣越來越少,朝堂之上隻剩下三種人:明哲保身者,裝聾作啞;心有異誌者,等待機會;隨波逐流者,騎牆觀望。總之,沉默的大多數成為權力集團中的主流。當然這也是隋煬帝最願意看到的。他曾經當著大臣的麵,就此表過態。他說:我這個人向來不喜歡別人給我提意見,如果你們想通過給我提意見來博取名利,隻會落得一個雞飛蛋打的下場。

史學家胡如雷先生曾經做過一項估算。從仁壽四年(604年)隋煬帝即位,到大業八年(612年)第一次東征高句麗。在這八年的時間裏,隋王朝一共上馬了二十二項大的工程,總共動用的人力達到三千多萬人次。而隋煬帝時期全國人口才四千六百萬,而八年時間就動用了三千多萬人,每年平均征用四百萬左右的勞動力,將近總人口的十分之一,幾乎是全國男丁的總數。

上百萬的民工,大部分人都倒在了工地上,無命歸故鄉。按照史書記載,營建東都洛陽,“僵仆而斃者十四五”;修長城,“死者十五六”;挖運河,“死屍滿野”,河挖到哪裏,運送屍體的車子就跟到哪裏。那些罪在當時、利在千秋的偉大工程,在當時看來完全是勞民傷財之舉。

農民被帝國無條件征用,他們被迫從土地上出走,失去土地的農民就這樣被逼入生死一線。

這些揭竿而起的反叛力量並沒有統一在一麵旗幟下,投身其中的叛亂者一個個就像是走到了世紀末的瘋狂賭徒,有槍、有人、有地盤就會找個機會稱王稱霸,然後找機會消滅自己近鄰力量,以壯大自己的勢力。在這些激烈的鬥爭中,誰能夠正確運用戰略戰術,並做好政治分化工作,誰就能占據優勢,從而成為笑到最後的那個人。

在這些叛亂隊伍中具有代表性的有:北方邊境的李軌、薛舉、劉武周等部;黃河流域有王世充、李密、竇建德、孟海公、李淵等部;江西一帶的肖銑等部;江淮之間的杜伏威、李子通、宇文化及等部。

其實隋末的叛亂者並不是單純意義上的農民出身,雖然這些隊伍的基本構成以失去生產資料的農民為主,但是從叛軍領導者的社會地位來看,其中不乏王公貴戚,還有一些中下層地主階級知識分子,甚至還有僧侶、奴婢和少數民族等。由此可見,此時到了一個全民情緒的引爆節點,以隋煬帝楊廣為首的帝國權力階層為了實現自己的政治夢想,不惜與整個社會為敵。

大業十二年(616年)年底,李淵被擢升為太原(郡治在晉陽,今山西太原市)留守。太原這個地方,自古為河東——山西地區的中心。曆史上無論上古時代政治中心在中原,還是中古秦漢時期西移關中,以至晚近以來北徙京薊,它始終處於中央肩背或者說是肘腋位置。就在李淵赴任太原之前,楊廣已經離開東都洛陽,第三次駕幸江都。他畏於北方農民起義的發展,不敢北還。隋朝已經失去對中國北方的控製。

4.天子自有天子的死法

隋煬帝自知帝國已經走到窮途末路,他經常會無端地發出感歎。一天夜裏,他和蕭後一麵賞月,一麵飲酒,轉頭對蕭後說:“現在很多人都反對我,就算我丟了天下,也不失為長城公(陳後主降隋後封長城公),你也不失為沈後(陳後主皇後沈氏)。不用管那麼多,且顧眼前行樂吧!”

蕭皇後看著眼前的男人,也隻有徒留一聲歎息在風中。很多時候,我們往往會忽略楊廣還有另外一個身份——詩人。詩人的情緒容易讓人琢磨不定,熱情過頭或者憂慮到底,都容易走極端路線。蕭皇後是梁明帝蕭巋的女兒,被隋煬帝楊廣強行納為後妃。此女才學出眾,會八音七藝,深得楊廣的寵幸。

有一次,楊廣拿起鏡子,孤芳自賞了半天,然後回頭對蕭後說:“這麼好的頭顱,誰來砍它呢?”蕭皇後聽得大驚,問他為什麼會說出這番話來。楊廣苦笑道:“貴賤苦樂,循環相尋,有什麼可傷心的?”這完全是遭受到心靈創傷的詩人吟出的一句透著苦味的詩行。

能夠將人生的無常看得如此透徹,在楊廣如癡如魔的政治行為背後有著太多的無奈與無助。楊廣身上那種恃才傲物、好大喜功的一貫稟性成了他人生的致命傷,使他在逆境中的堅韌性和抗挫折能力幾乎為零。所有這一切共同驅使他最終走上了失敗和滅亡的道路。而他在時局麵前所流露出的悲觀情緒,像病毒一樣傳染給帝國權力係統裏的每一個人。而這種情緒,最終埋葬了整個帝國。

在命運的一次又一次打擊下,楊廣性格中的負麵因素暴露得越來越多。

大隋朝堂上已經見不到一個外國使臣了。這與大業五年諸國使臣雲集洛陽的場麵形成強烈對比。甚至各地的官員來得都很少,原因是各地農民起義阻隔,許多大臣們沒法趕到首都。這是楊廣過的最冷清的一個年。

一直以來,他都在用力證明自己的英明偉大。可現實卻讓他狼狽不堪,他在這個表演的舞台上就像是一個小醜,而不像是一個天王巨星。

眼看著自己竭盡全力辛苦建立起的雄偉大業像個豆腐渣工程一樣稀裏嘩啦地倒下,他的心氣也隨之散了。為了開鑿那些曲曲彎彎的河流,為了打造那些龐大的地標性建築,為了征服不聽話的高句麗,先皇留下的百年吃喝不愁的財富像流水一樣嘩嘩流淌。

他原本是一個極其心高氣傲的人。他的自我期待是一個繪出世界上最完美圖畫的絕世藝術家。因此,當這幅圖畫失敗了,他怎麼還有興趣在它上麵修修補補,把老鷹改畫成一隻烏鴉,以求賣幾個錢花花度此一生?

藝術家的性格決定了他將走極端。不做最好,就做最壞,他唯一忍受不了的是平庸。他,一個原本打造傳世金碗的大匠,此時不屑於去做為金口奔忙的鋦碗工。做不了千古一帝,他也沒有心情去做一個辛苦維持的平庸帝王。

命運已經不是原先許諾給他的命運,前途也已經不再是預想的前途,楊廣對上天從感激變成了報怨,他像是一個沒有要到糖吃的小孩子躺在地上耍起賴。連續的打擊使他那貴公子的嬌嫩神經受到了不可避免的傷害。楊廣“每夜眠,恒驚悸,雲有賊,令數婦搖撫,乃得眠”。他對治國有點兒心不在焉。雖然天下越來越亂,他自己也危在旦夕,卻鼓不起心氣去為自己的生存而奮鬥。他對政治越來越鬆懈,越來越放任,甚至對自己的生命,也有點兒三心二意,不那麼周密地去考慮。

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個原本不喜歡飲酒的皇帝領略了美酒的好處。他下詔命各地官員供奉本地名酒,自己一一品嚐,定出高下。他醉酒的次數越來越多,有一次在長樂宮獨飲大醉後賦了一首五言詩,詩文今已失傳,隻留下最後兩句:徒有歸飛心,無複因風力。

楊廣已經不再是那個雙肩擔起大業、隻手擎起乾坤的楊廣。“氣可鼓不可泄”,心氣已消的他隻能無奈地自我放棄,投身於無邊無際的放任自流中。他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做,隻聽任生理欲望張開血盆大口吞噬自己、填充自己、遮蔽自己。既然命運是由上天控製,既然上天說給就給,說不給就不給,那麼一切就由上天來做決定吧!他其實是在向上天撒嬌。在冥冥中,他還期望上天那神秘的力量什麼時候能再光顧他,把他拉出失意的泥淖。

眼看著皇帝越來越頹廢,政治越來越混亂,昔日貴族們也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從雁門之圍後,北方草原上的馬匹價格一路飆漲,以唐國公李淵為代表的各地貴族紛紛招兵買馬。大業十三年,他們感覺時機已經成熟,隋鷹揚郎將梁師都、馬邑富豪劉武周、金城富豪校尉薛舉、唐國公李淵、武威富豪李軌、蕭梁子孫蕭銑、江都王世充等手握重權的大臣不約而同,紛紛起兵,割據一方。眾多世家大族也加入其中。

聞聽昔日貴族紛紛起來造反,楊廣的意誌完全崩潰了。一直到死,楊廣都認為他的真正敵人不是那些農民軍。那些農民軍不過是貴族們政治遊戲的前奏和引子,真正的政治軍事方向,最終還是得由那些貴族來掌控。事實也證明了他的判斷。隋末三支實力最雄厚的農民軍都難以和這些貴族軍閥相抗衡,一旦交鋒即土崩瓦解。

楊廣深知大勢已去,不過他還不想死。他決定南逃。畢竟他即位前曾經在江南經營了十年,別處烽火四起,這裏還算安靜。既然做不了千古一帝,索性就在秀麗的江南風光中了此一生。在國家一片混亂,大勢岌岌可危之時,他卻調集十郡數萬兵力,在江蘇常州一帶為他建造宮苑,周圍十二裏,內為十六離宮。雖然這裏比洛陽宮苑規模要小,但“奇麗過之”。

到過江南之後,楊廣一頭鑽進離宮之內,萬事不管,整天飲酒為樂。他把他的過人聰明用在發明各種新奇的玩法上。其中最有名的一種玩法是廣派宮人四處去抓螢火蟲,得到數斛之多,裝於布袋之中,夜裏外出遊玩時一齊放出,“光遍岩穀”,十分瑰麗。他命官員大量為他進奉民間美女,分為百房,每天由一房做主人,飲酒賦詩,以為笑樂。在天下水深火熱之際,別人都是強顏歡笑,隻有皇帝似乎真的樂在其中。詩酒會中,他做了數組頗為清新雅致的小詞,其中最有名的一首如下:

求歸去不得,真成遭個春。

鳥聲爭勸酒,梅花笑殺人。

那個勵精圖治者變成了及時享樂主義者。他把自己剩下的生命目標定位為體驗快樂。不飲酒時,他常穿起短衣短褲,策杖步遊,遍曆台館,細斟細酌每一處景致,直到天盡黑才止,“汲汲顧景,唯恐不足”。他知道,命運留給他體驗這個世界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那把在長安時候就一直放在案頭的名貴銅鏡被他帶到了南方。他有時依然會攬起它。雖然已經五十歲了,可是這個人頭發依然烏黑,眼睛仍然明亮,與眾人相比,仍然是那麼出眾。很顯然,這個與眾不同的生命會以與眾不同的形式抵達終點。

大業十四年(618年)三月十四日,全副武裝的衛隊闖進宮中,把楊廣從床上拉起來。他們牽來一匹戰馬,令楊廣騎上,把他押去朝堂。睡眼惺忪的楊廣並沒有緊張。他看著那匹戰馬,問道:“這是誰騎的馬?馬鞍子太破了,我怎能乘坐,給我換一副新的!”

雖然時刻準備著死,但說實話,當自己手下的衛兵闖進寢殿時,楊廣還是感覺有點兒吃驚。來到江南後,大臣們屢次試圖勸諫楊廣振作起來,就像前些年那樣勵精圖治。那樣他們還有可能重新控製住局勢,前途和命運還有可能重寫。他們相信楊廣有這個能力,也相信天下大勢還有可為。

他們弄不明白皇帝為什麼如此頹唐。他們百般勸解,皇帝無動於衷,仍然沿著自己的方式,加速向滅亡滑落。皇帝對生命不感興趣,他們可不想做殉葬品。在徹底灰心了之後,他們終於痛下決心,除掉這個成為累贅的皇帝,自救圖存。

昔日的侍衛給他找出宮中最華麗的一隻馬鞍換上,他才上馬。在朝堂之上,叛軍召進劊子手。看著劊子手手中的刀,楊廣喝道:“無知小人!諸侯之血入地,尚要大旱三年。斬天子之首,你們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嗎?天子自有天子的死法,拿毒酒來!”

昔日的部下樂於執行天子最後的命令,他們四處去尋找毒酒。但是不巧,找遍宮中,也沒有找到。人們隻好給了他一根白綾。

一個短暫的王朝就此拉下了帷幕。一個曾經有著萬丈雄心卻又操之過急的帝王再也不可能有所作為了。他的理想王國是自己一手打磨的雙刃劍,他企圖用它來征服天下卻最終閹割了他的萬丈雄心。

以前在一本雜誌上看見過一首現代詩“楊廣本紀”,裏麵有這樣一段:“詩人注定不會成為最稱職的帝王\/即便有了鞠躬盡瘁的心情\/詩人就是詩人\/要不個性懦弱的文人\/或者熱血沸騰的瘋子。”綜觀楊廣的一生,為他做了詩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