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者的視野——欽差大臣與西方世界的交鋒(1 / 3)

作為一名晚清官員,他們更多是從道德與器物的層麵看待這個世界。這不是某一個人的問題,而是長久置身於密封的環境裏的人麵對突然打開的大門,他們的第一反應。他們好奇地探出頭來,遲疑著、猶豫著,他們甚至將邁出去的腳步又收了回來,他們還沒準備好去做一個堅定的現實主義者。對於中國人來說,道德與器物是老祖宗留下的寶貴遺產。器物從來不是孤立存在,它們無一不是道德與觀念的載體。而外國人的器物,在皇帝和大臣們看來,更像是魔術師手裏把弄的小玩意兒,算不得真正的器物。

英國學者柏納德說,林則徐是一個大膽的、不妥協的和佯裝老實的人。他試圖去安慰皇帝,使他放心,說在北方沿岸一帶,疾病和寒冷將奪去所有夷人的兵力,即使食物的缺乏和彈藥的耗盡,還沒有使他們陷於絕境。他從來沒有一次提到在公平的戰鬥中擊退夷人的可能性。

1.需要能夠解決麻煩的人

1838年,林則徐五十四歲,在官場奔走了將近三十年的他和他所服務的王朝這時候進入老之將至的年月,或者說是一個要命的曆史拐點。就在這時,林則徐突然接到了吏部“來京陛見”的通知,而此時的他正在湖廣總督的任上忙得昏天黑地。

農曆十一月中旬,北京已經很冷了,寅時三刻(淩晨四時)上朝是相當早的。外麵的世界雖然黑沉沉的,但是紫禁城內燈火通明。從天安門到中門站著儀衛,他們也是剛剛換過班。

當不顧長途勞頓的林則徐出現在燈火通明的紫禁城,就像舞台劇的主角突然登場,舞台上的那束追光也隨之將其籠罩於內。華麗的場麵讓林則徐本人也覺得有些誇張:打著杏黃傘(蓋傘)和青扇飛虎旗,帶旗槍六根,青旗八杆,前引二人,後從八人,馬身上還裝飾著明豔的纓子。在當時的政治體製下,一個漢臣能夠在大清國享受到這般榮耀也是極為罕見的。由此可見,紫禁城的主人對於此人的看重和期待。

道光皇帝給予林則徐這麼多破例的待遇,也不過是想在朝臣們麵前強化一種印象:林則徐是一個擁有特別權限的人物。賜騎和坐椅子轎入宮參見的消息會插上翅膀,很快傳遍北京城內外。道光皇帝這麼做還有一個目的,他要向京城的官民們顯示林則徐的權威。

林則徐出生在中國東南部一個由於供養子弟參加科舉考試而逐漸衰落的知識分子家庭。在他出生之前,林氏家族已經四代沒有人謀到過一官半職了。每每回憶當年和家族子弟一起讀書的場景,林則徐都會為之動容。他回憶道:“每際天寒夜永,破屋三椽,朔風怒號,一燈在壁,長幼以次列坐,誦讀於斯,女紅於斯,膚栗手皴,恒至漏盡。”

林則徐的啟蒙之學,是從他的父親那裏得來的。在林則徐四歲那年,他的父親參加鄉試而弄壞了眼睛,他將人生的全部期望都寄托於林則徐。林則徐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十四歲中秀才。現在可以看到的林則徐最早的文章,便是此次應試之作《仁親以為寶》。其中有雲:“表裏山河,天下有失而複得之國;墓門拱木,自古無失而複得之親。”

林則徐剛剛懂事,看見母親和姐妹們忙於做活兒,“往往漏盡雞號,尚未假寐”。這一幕讓林則徐深感不安。於是,他主動申請承擔一份勞苦,或推讓飲食。母親當然不會同意兒子替自己幹這些粗重的活計,她說:“男兒務為大者、遠者,豈以是瑣瑣為孝耶?讀書顯揚眉,始不負吾苦心矣。”

這是中國傳統家庭裏最為心照不宣的母慈子孝和諧圖。在帝國官場上,像林則徐這樣的出身和經曆應該算是根正苗紅的精英。二十歲時中舉人,在第一次會試落榜後,他並沒有將自己關在書房裏日夜苦悶,而是輾轉於廈門海防同知、汀漳龍道道台、福建巡撫等大小官員門下。

1811年,二十七歲的林則徐會試及第,及後來殿試第五名,賜進士出身。身居天子腳下的林則徐,隻是一個政治地位不高的小京官,身份不過是翰林院庶吉士,在國家的最高學府繼續他的學業,並在不久後晉升為正七品的翰林院編修。

美國著名漢學家費正清對林則徐的京城生活有過描述:“他的經曆清白無瑕,他有著一個從未犯錯誤的人的強烈信心。他為人處世講道德,有強烈責任感。這部分是因為他受了當時與他過往甚密的清帝國一些最嚴肅的知識分子的激勵。在京城,他和著名政治理論家魏源及其他一些深受儒家‘今文’學派影響的學者組織過一個學社……龔自珍是林則徐的摯友,也是該學社中的成員之一。這些學者在當時開始意識到正統的程朱理學對清帝國是一種致命的壓力。”

在進入翰林院之前,林則徐在福建老家度過了他人生的前二十七年。福建侯官(福州),一座多雨的南方城市,閩江支流穿城而過。在這裏,青少年時代的林則徐肯定目睹過福州通商口岸喧鬧繁忙的景象。以後的事實也將證明,當他後來有機會到東部沿海任職時,這一切都將對他產生重要的影響。

林則徐經過七年京官的鍛煉,旋即青雲直上,步步高升,從江南淮海道、江蘇按察使、陝西布政使、江寧布政使、湖北布政使、河南布政使、江蘇巡撫乃至湖廣總督的高位,成為一位掌握地方政權、獨當一麵的封疆大吏。他能夠在短短的十餘年時間裏,就由從五品升至一品大員,成為漢大臣中最為耀眼的政治明星、權傾一方的封疆大吏,除了君王的格外恩寵,也得益於他在翰林院打下的根基。

在任命林則徐為河東河道總督時,道光皇帝說:“朕因林則徐由翰林出身,曾任禦史,出應外任,已曆十年,品學俱優,辦事細心可靠,特畀以總河重任。”大學士、兩江總督孫玉庭把林則徐推薦給道光的時候評價說:“唯江蘇臬司林則徐,器識遠大、處事精詳,任杭嘉湖道及淮海道,浙西地方,均為熟悉,水利亦夙所究心,實堪勝任。”浙江巡撫劉韻珂說,林則徐之心思能力,他等自歎弗如。

在美籍華人學者張馨保眼中,林則徐是一位能幫清王朝解決麻煩的人。“在整個道光年間,每當在治水、海運、鹽政、軍務等方麵出現麻煩,需要派員前往處理時,皇帝考慮到的人選往往是林則徐。”

在當時滿漢二元政治架構下,作為漢人的林則徐能夠走得如此通達順暢,與道光皇帝的賞識器重是分不開的。1822年,林則徐在召對中第一次見到道光皇帝,便獲得君王褒獎:“汝在浙身雖為日未久,而官聲頗好,辦事都沒有毛病,朕早有所聞,所以叫汝再去浙江,遇有道缺都給汝補,汝升缺後,好好察吏安民罷。”

林則徐又請求給予工作指示,道光皇帝也隻是說:“照從前那樣做就好。”

這位五十四歲的老練政治家與那位生性多疑的愛新覺羅?旻寧的八次會麵,到底談了什麼?沒有人知道。如今空蕩蕩的乾清宮,再現不了君臣之間的對話。但這一年皇帝關心的話題,似乎隻有銀子、鴉片。我們可以推斷的是,道光皇帝此時給林則徐的訓令中肯定會有這樣一句話:鴉片務須杜絕。

在杜絕鴉片這件事上,君臣二人此時是同心同德的。為了表明朝廷禁絕鴉片的決心,道光皇帝更是將欽差大印交到林則徐的手上。這隻大印的權力僅次於至高無上的皇帝。道光皇帝規定凡是林則徐在廣州禁煙所在之地,當地官兵全部交由林則徐節製。林則徐被皇帝的禁煙決心以及皇帝對自己的信任感動了。

當時英國國內許多有識之士一直在譴責並呼籲取締鴉片貿易,如沙夫茨伯裏伯爵就曾說過:“這個國家慫恿這種罪惡的交易是極壞的,也許比慫恿奴隸貿易更歹毒。”就連東印度公司鴉片代理處經理賽蒙也深有感觸地說:“鴉片產品摧垮了人民的健康,使其道德淪喪。”

輸入中國的鴉片在近五十年中迅猛增長——1790年是4000箱,1835年至1839年劇增到每年近4萬箱,每箱平均耗銀約四百兩。以此推算,中國光鴉片一項就外流近1600萬兩白銀。而這些鴉片走私導致的白銀外流情況,並沒有出現在行商的貿易出入貨簿,危害巨大而又隱蔽。

對於受害國的中國而言,鴉片走私可能就沒有英國議會裏進行辯論的紳士們那麼輕鬆。禦史袁玉麟就說過,百姓要是仍舊沉湎於鴉片的話,那麼“夫無以訓妻,主無以使仆,師無以教學子”,民心也將毀於一旦。麵對越來越猖獗的毒品入侵,大清國內部也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辯論。

據魏源在《道光洋艘征撫記》裏記載,道光十八年(1838年)四月,鴻臚寺卿黃爵滋上奏道光帝:“竊見近年銀價遞增,每銀一兩,易製錢一千六百有零,非耗銀於內地,實漏銀於外洋也。蓋自鴉片流入中國,道光三年以前,每歲漏銀數百萬兩,其初不過紈袴子弟習為浮靡。嗣後上自官府縉紳,下至工商優隸,以及婦女僧道,隨在吸食。粵省奸商溝通兵弁,用扒龍、快蟹等船,運銀出洋,運煙入口。故自道光三年至十一年,歲漏銀一千七八百萬兩;十一年至十四年,歲漏銀二千餘萬兩;十四年至今,漸漏至三千萬之多;福建、浙江、山東、天津各海口合之亦數千萬兩。以中土有用之財,填海外無窮之壑,易此害人之物,漸成病國之憂,年複一年,不知伊於胡底。”

在這份奏折中,鴻臚寺卿黃爵滋認為,鴉片之所以屢禁不止,其原因在於禁煙方法不當。於是他提出了一個新方法,製定一項新的法律,限期一年,爾後查獲吸食者一律處死。黃爵滋的這份奏折,要求改變以往重海口、重“夷商”、重查辦煙販和查辦煙館的老方法,而是將禁煙的目標,直接指向那些吸食鴉片的癮君子。

正為白銀外流弄得心煩意亂的道光皇帝,看到這個頗為新奇的建議,內心產生了搖晃。可是他並沒有立即做出決定,而是將這份奏折下發各地將軍督撫,征求他們的意見。現如今,鴉片越禁越多已是不爭的事實,各種方法幾乎都用了一遍,卻沒有收到任何效果。終於有一天,太常寺少卿許乃濟上奏道光皇帝,他說,還是不要禁止鴉片了。

許乃濟曾在廣東當過按察使(分管民生的副省長),他對鴉片走私情況非常清楚。他說,鴉片這種東西,本來是藥材,是用來治療拉肚子的。吸的時間長了,就會上癮,吸鴉片的人很難克製,所以禁令都不管用。自從鴉片走私盛行之後,洋人不需要拿銀子買貨了,國家的銀子有出沒進,所以物價越來越離譜。太平了二百多年,百姓休養生息,但銀子越來越少,生活越來越苦。原因就是拿了中國的銀子去填了洋人的無底洞……

許乃濟的這一道奏折,讓本就憂患不已的道光皇帝陷入更深沉的憂患當中。這些年鴉片越禁越多是事實,但要說任其泛濫,似乎於國於民也說不過去,問題究竟出在哪裏?弛禁論在廣州引起了強烈反響,從行商到洋人,無不歡喜雀躍。特別是洋人,紛紛回國融資,準備來年大幹一場。行商們的心情也隨之大好,這麼多年來,鴉片暴利,他們不但沒有分享,反而替別人擔風險,現在終於輪到他們賺錢了。

但是還有一些人,堅決反對弛禁鴉片。他們認為,多年以來,鴉片之所以屢禁不止,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大清國的法度還不夠嚴格;應該用更嚴厲的方法去禁煙。

道光皇帝將黃爵滋那份對癮君子處以極刑的奏折發往各地的將軍督撫,也是無奈之舉。沒用多久,道光皇帝收到了29份各將軍督撫議複的奏折。同意黃爵滋吸煙者誅的主張的,隻有8份。其中就有湖廣總督林則徐、兩江總督陶澍、四川總督蘇廷玉、湖南總督錢寶琛、河南巡撫桂良等人。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29份奏折中,竟有19份是主張將禁煙的重點放在查禁海口。就在道光皇帝舉棋不定的時候,發生了兩件事情:一是道光皇帝得到報告,莊親王和輔國公溥喜暗中吸食鴉片,煙毒已經侵蝕到皇室成員;二是琦善在天津拿獲鴉片13萬兩,這是大清國禁煙以來,一次查獲煙土最多的大案。而且琦善還特別交代,這些鴉片是廣東商人在廣東購買從廣東運到京城來的。

這輛左搖右晃的大車終於脫出尋常的轍道,奔著一個堅定的方向而去。從黃爵滋嚴禁吸食的建議,到皇帝最後拍板,事情似乎在空中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嚴禁海口的老位置上。所不同的是,朝廷不再依賴廣東的職官,而打算在他們之上另派一名欽差大臣。為了展示自己禁煙的決心,同時為了全力支持林則徐,讓他全力禁煙,道光皇帝不顧太後的反對,下令捉拿了莊親王等吸食鴉片的皇親國戚,並將這些人發配黑河,充當苦役。

1839年1月8日,林則徐的行轅前人喧馬嘶,打破了清晨的靜謐。華麗的轎子和馬車停在門前,即將要出行的人們緊張地忙碌著,隻待林則徐一聲令下,大家就可以登車攬轡,浩浩蕩蕩南下奔廣州而去。

那些前來送行的同僚師友,覺得林則徐這個欽差大人的排場似乎小了點兒。那麼大群人中,有12個是輪流抬轎的腳夫,9個是廚子,沒有官兵隨行,前麵也沒有鳴鑼開道的人,讓人放心不下。前來送行的人群中,以宣南詩社的故人較多。在廣東一省有學海堂和越華書院聞名於江南一帶。而北京城內也有一個京城知名文士組成的小圈子。那個圈子,叫宣南詩社,知名文士多在裏麵進行交遊唱酬活動,少不了也要議論時政。湖廣總督林則徐也是成員之一。林則徐就職湖廣總督後,黃爵滋就成為這群文士的領頭人。此外較知名的還有龔自珍、魏源等人,在北京城內悉為路人皆知的人物。

道光皇帝的一道聖旨,就讓林則徐成了欽差大臣。伴隨著林則徐這個欽差大臣去往廣州的,還有一道詔令。這是道光皇帝繼位以來,頒發的最為嚴厲的禁煙措施:吸食鴉片者在18個月之內必須戒除煙癮,否則將受到懲處;從事鴉片貿易的外國人將以殺頭論處;中國商人則處以絞刑,而那些接受賄賂的腐敗官員也同樣處死,同時將“吸毒用具”一並繳沒。道光皇帝還定了一個調子——上不可以失國體,下不可以開邊釁。不打仗又不能失天朝威儀,這本就是一個無法執行的悖論。

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這個平平淡淡的年份很快就要過去了。出京時,林則徐拉著自己的座師、工部左侍郎沈鼎甫的手,兩人相視而泣。林則徐對老師說:“死生命也,成敗天也,苟利社稷,敢不竭股肱以為門牆辱?”他知道,君王的恩寵不會隨便給予他,皇恩越浩蕩,責任也就越大,前路也就越危險,而他根本就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

著名思想家和詩人、禮部主事龔自珍在寫給好友林則徐的信裏提出了三條“決定義”、三條“旁義”、三條“答難義”及一條“歸墟義”。第一條決定義認為大清國再也經不起白銀外流了。第二條決定義認為吸鴉片是“食妖”,它不僅傷害人們的體魄,而且顛倒了白天和黑夜。因此,平民百姓有抽鴉片者應處以絞刑,軍職人員中的抽鴉片者及所有生產、銷售這種毒品者都應被斬首。第三條決定義認為不能根除這種罪惡的毒品交易,擔心這樣做會引起洋人及有牽連的中國人的反叛。龔自珍還建議好友,不要孤身前往,應該帶些軍隊南下,這樣才能起到震懾的效果。

龔自珍告誡好友,等到了廣州,一定會有人試圖勸他寬厚為懷,這些人也許是僚吏、幕客、商賈或者地方紳士。他請林則徐一定不要為這些人所動。對於好友的告誡,林則徐也隻有無奈地苦笑。他吐露了內心的憂慮:他最擔心的是這類說客不在廣州,而在北京,在皇帝的身邊。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趨避之。”這句話是林則徐後來被流放的時候說的,但又何嚐不是他一直以來的想法。他不想去,他又不能不去。皇帝的恩寵逼著他非去不可,全國上下億萬雙期待的眼神逼著他去。

離開京城,林則徐途經山東、安徽、江西等地,在路上馬不停蹄地花去兩個月時間。在一種假想的英雄主義情懷的刺激之下,還沒有進入廣州地界,林則徐就已經開始謀篇布局。他下令緝拿了不少鴉片走私者,震動了廣州政商兩界,尤其是讓那些在鴉片問題上騎牆的官員、民眾和鴉片商人陷入緊張焦慮的狀態。

2.衝突,或者文明的吊詭

1839年3月9日,林則徐一行抵達廣州天字碼頭。春節過去也才隻有十幾天,北方的冰雪世界此時還沒有完全解封,而南方的天氣已暖和了許多。英雄花開得漫山遍野,遠遠望去像是大自然在山野間點燈放火。英雄花,這個花的名字倒是讓人生出無限遐思。

天字碼頭是廣州東堤一座氣派非凡的碼頭,是一座官方碼頭,但凡官員從水路到廣州或是離開廣州,都在此上落。林則徐登岸時,兩廣總督鄧廷楨、廣東巡撫怡良、廣東水師提督關天培等廣東高級官員已在此恭候多時,歡迎儀式莊嚴隆重。

美國商人威廉、亨特在珠江的一條帆船上目睹了這一切,他描述了這個新到任的欽差大臣的模樣:氣度莊重,表情相當嚴厲,身材肥胖,上唇濃密的黑短髭,看來有六十歲左右。而這一年林則徐實際隻有五十五歲。

作為大清國唯一開放的港口,碼頭上裝卸貨物的繁忙景象似乎表明商人們正在進行正常的貿易活動。在諸多的外國商船中,英國的商船最多。林則徐十分清楚,這些商船夾帶進中國的貴重商品不是奇巧的機械,而是吞噬人的鴉片。置身於廣州,林則徐像是回到了自己的故鄉——福建侯官。同樣是處於彌漫著濕熱暑氣和災害性台風襲擊的亞熱帶,同樣是彎彎曲曲的海岸線伸向天邊,不同的是,侯官的山要比廣州多。如果沒有鴉片,沒有烏煙瘴氣的商業熏陶,這裏真是頤養性情的好地方。春天,美妙的花地是遊玩的好去處,官員們和商人們會包上一艘花船在這裏泡上一天。

對於欽差大人林則徐來說,他根本無暇享受這南國的風光,因為他把自己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禁煙這件事上。也正是因為林則徐的到來,外國商人們的聚會被攪黃了,尤其是英國商人的聚會。

早在一百一十年前(即1729年),雍正皇帝就頒布了中國第一個,同時也是世界上第一個禁煙法令——《興販鴉片及開設煙館之條例》。在這一法令中,首次提出了用刑罰手段來懲治販賣、教唆或引誘他人吸食鴉片的行為,並加重了管理官吏的責任。

禁煙的重點不是在海口,就是在廣州。一百多年來,捉拿煙販、關閉“窯口”、驅逐躉船,已經算不得什麼新鮮事。道光皇帝此次選派欽差大臣,事前並不為大多數人看好。令人蹊蹺的是,他為什麼會選中並沒有在奏折中力主嚴禁海口的林則徐?而不是其他位高權重的滿大臣?在道光皇帝的心目中,各地大員中最得其心意的有四個人,可謂是各有所長。一是兩江總督陶澍,此人為政老練寬達;二是直隸總督琦善,辦事果敢銳捷;三是湖廣總督林則徐,理政細密周到;四是雲貴總督伊裏布,善於鎮撫邊務。其中陶澍在海口,又年老多病,此時已幾次給假調理,就在林則徐到達廣州後不久,他就去世了;琦善在天津查禁鴉片事件未完;伊裏布的長處是處理與少數民族的關係。如此一來,林則徐自然是道光皇帝心目中的第一人選。

在林則徐抵達廣州之前,這時候的兩廣總督鄧廷楨接道光皇帝嚴旨,已經進行了雷厲風行的禁煙活動,雖然取得一定效果,但還不能讓大清國的君臣們滿意。1836年,廣州地方政府發布的一項告示中寫道:“鴉片煙有如鴆毒。”美國人辦的《中國叢報》與此意見相同,說吸食鴉片“結果隻有死路一條”,“與鴉片癮君子的奴役相比,世界上其他的奴役就算不上是奴役了”。

按照儒家傳統美德,老百姓千呼萬喚始出來的能吏幹臣就應該出現在帝國最需要的地方。以林則徐湖廣總督兼左都禦史、從一品大員的官銜來看,全天下除了皇帝,還有誰是他不敢懲治的?

可偏偏需要懲治的不是別人,正是道光皇帝本人。此時大清國的可用財力極為有限,粵海關的正稅要解交到內務府,而規費,也叫陋規,就直接由皇家收取,甚至連內務府都不能沾手。

這種壟斷性的貿易優惠,使行商們大發其財,成為中國最富有的一群人。也正因為如此,皇帝才會抱著粵海關這棵搖錢樹不撒手。特殊情況下,比如天災人禍、公主出嫁、太後過壽、皇子娶妻,皇帝會直接向粵海關索要,這些費用自然也就轉嫁到了十三行商人的頭上。所以粵海關才被稱為“天子南庫”。

廣州十三行為此專門成立了一個公所基金,用來應對紫禁城裏伸出的貪欲之手。從1807年到1813年短短的六年時間裏,公所基金總共支出了將近500萬兩銀子,而這其中還不包括直接向商人們勒索的銀子。十三行不僅僅受到政府和官吏的盤剝,很多時候,他們還要看外國大商人的臉色。伍氏家族如果沒有和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密切關係,就不可能獲得最大的貿易份額,也成不了世界首富。而那些小的行商們,在官吏的盤剝之後,經常缺少周轉的現金,這個時候就隻能向外商們借款才能勉強維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