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者的視野——欽差大臣與西方世界的交鋒(2 / 3)

在這種情形下,十三行的行商們無時無刻不處於風險之中。十三行的帶頭大哥伍秉鑒也多次申請退休,卻並沒有得到官府的許可。1826年,他以50萬兩的代價將怡和行行務交與第四子伍元華掌管,但政府仍然要他為所有行商作擔保。他甚至表示願意把百分之八十的財產捐給政府,隻求政府允許他結束怡和行,安享他剩餘百分之二十的財產,仍然未被允許。

林則徐抵達廣州後,立即傳訊十三行商人,要他們給洋人傳話。《諭洋商責令夷人呈繳煙土稿》和《諭各國夷人呈繳煙土稿》的主要內容,一是要求洋商造冊收繳鴉片;二是要求夷商寫保證書,不再夾帶鴉片來華,如有帶來,一經查出,貨盡沒官,人即正法;三是勸告英國與中國進行合法貿易;四是表達自己禁煙決心,鴉片一日不絕,林則徐一日不回。同時林則徐利用民情公憤警告英國,為禁鴉片,不惜武力。

十三行總商伍紹榮(伍秉鑒之子)為了能夠脫身,在林則徐麵前表態:“願以家資報銷”。林則徐沒有給他留絲毫顏麵,當堂拍案而起:“本大臣不要錢,要你腦袋爾!”

十三行商和各國商人在接到林則徐的口諭後,召開了一次碰頭會。學者張馨保在《林欽差與鴉片戰爭》中記錄了這次會議的情形:

問:你們今天見到欽差大臣時發生了什麼事情?

答:當欽差大臣聽他念完信後,他說,你們在對行商耍花招,但對他耍花招可不行。他宣布如果不交出鴉片,明天上午十點他要到公所叫大家看他如何下手。

問:你們要多少箱?

答:大約一千箱。

問:你們能保證這個數就夠了?

答:不能。不過我們想如果交出了鴉片,他會因他的命令得到服從而感到滿意。但是他是否會要求交出更多,我們沒法回答……

問:公告是不是要字字照辦?

答:欽差大臣這樣說,他就會這樣辦。

問:你們老老實實說真話,你們真有性命危險嗎?

行商們被逐個問到這個問題,他們都回答說有。

在林則徐的重壓之下,外商與十三行商議後,上繳了1037箱鴉片。這顯然無法令林則徐感到滿意。他決定拿下被禁煙派視為眼中釘的鴉片商人顛地來殺雞儆猴,但未能遂願。顛地後來上繳了1700箱鴉片。從另一個大鴉片商查頓處,繳獲高達7000箱鴉片。而查頓本人在林則徐抵達廣州前便逃回了英國老家。

廣州英國商館的前麵便是珠江,可以看到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船艇在不停地來往穿梭,幾乎將整個江麵都覆蓋了。

那些忙碌的人們並不關心自己搬來運去的是什麼貨物,他們隻關心到手的工錢。林則徐的到來,打破了這裏忙碌的節奏。

此時的英國駐華商務監督是義律,此人來到中國已經有好幾年,也慢慢懂得了一些跟中國人交往的方式和方法。他是跟隨律勞卑來到中國的,並被任命為船務管理員,親身經曆了律勞卑事件。律勞卑死後,大量的工作人員辭職,反而使義律得到了升遷的機會。等到羅治臣任商務監督時,他已經連跳數級,升任為第二監督了。

他想要有所作為,但是這個切入點很不好找。機會很快就來了,兩廣總督盧坤突然病逝於任上,緊接著,朝廷又派來一位新總督——鄧廷楨。這位年屆六旬的老人已在官場混跡四十餘年,他是江蘇南京人,身上有著江南人的精明與儒雅。鄧廷楨是一位詩人,創作了整整十二部文集。其中六卷是筆記,二卷古代音韻學,十六卷詩集。有人做過統計,他的整整十二部文集,隻有兩首詩說到鴉片,這還是他和林則徐並肩作戰的時候,寫了送給林則徐的。在他的文集裏幾乎看不到政治內容。

這個學者型官員碰到的對手——英國人義律也同樣是一個圓滑老到的人。

林則徐進城之前,就已經派了兩名精通粵語的人,偷偷進城搞摸底工作。所以他進城的時候手裏就有了一份黑名單,這個名單裏一共有62人,包括17名鴉片販子和45名低級官員。林則徐指示鄧廷楨把這些人全部抓進大牢,等候發落。這也等於是給廣州城的官員敲響了警鍾。

緊接著,林則徐把廣州兩所書院裏的六百四十五名學生組織起來,搞了一次考試,名稱叫“觀風試”,考試題目是“你認為廣州城裏誰在走私鴉片,應該如何查禁鴉片”。這是一場不記名,也不算成績的考試,不像是考試,更像是匿名投訴。誰也不會料到,這些參加考試的學生會將矛頭指向水師副將韓肇慶,以及兩廣總督鄧廷楨。

韓肇慶被林則徐抓起來審訊,這次可急壞了鄧廷楨。他趕緊找著林則徐,跟林則徐商量了很久。林則徐最後同意把韓肇慶革職查辦,給鄧廷楨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林則徐完全打破了先前鄧廷楨綿柔求穩的做派,他將外國人置於貪婪的行商、枉法的官吏大體相同的壓力之下。

在給維多利亞女王的信中,林則徐寫道:“向聞貴國王存心仁厚,自不肯以己所不欲者,施之於人。並聞來粵之船,皆經頒給條約,有不許攜帶禁物之語。是貴國王之政令本屬嚴明。隻因商船眾多,前此或未加察。”

林則徐在犀利的言辭之中也夾雜了一些得體周到的客套,他承認一個多世紀以來客居在中國的英國商人大體上是規矩的。他說,中國隻向英國提供有益而必需的商品,英國怎能忍心以害人之物來滿足自己的無厭之求?假如別國人攜帶鴉片到英國,誘騙英國人吸食鴉片,難道你身為英國君主不會對此感到憤怒,不會出於義憤禁除鴉片嗎?我們常常聽說閣下寬厚仁慈,你斷不會將己所不欲之事施加於人。

林則徐最後明確提出自己的要求:“凡在一年六個月之內,誤帶,但能自首全繳者,免其治罪。若過此限期,仍有帶來,則是明知故犯,即行正法,斷不寬宥。可謂仁之至義之盡矣。我天朝君臨萬國,盡有不測神威,然不忍不教而誅。故特明宣定例。該國夷商欲圖長久貿易,必當懍遵憲典,將永斷來源,切勿以身試法。”

林則徐在這件事上的表現還是較為審慎的,將這封信附在奏折後麵呈遞道光皇帝。他見到皇帝朱批“得體周到”四個字,心裏才算踏實。

在接見英國海員時,林則徐又將翻譯為英文的信件交給他們看。其中一個叫作喜爾的醫生這樣描述:“我讀了禁不住要發笑。林則徐立刻注意到了,問我信是否得體。我們說我們隻是為了幾個錯誤而微笑,他於是要我們拿著信到隔壁房間,把我們所看到的錯誤一一改正,然後送茶和點心給我們。”

這樣一封還算得體的信,林則徐采取了頗為現代的郵寄方式,他居然鬼使神差地將這封信交給一家美國郵局發送。不知道為什麼,這封信在從中國到英國的漫漫旅途中消失了。維多利亞女王沒有看到這封信,但是這個世界更多的人看到了它。因為不久後,這封信的內容就刊載在了英國《倫敦時報》的顯著位置。

林則徐發現自己對外國情況缺乏了解,一進入廣州城就開始搜集廣州、澳門外國人出版的新聞紙,如《澳門新聞紙》《澳門新聞錄》《中國叢報》等,以及英文書籍,包括商業情報和傳教小冊子,物色聘用翻譯人才,“借以探訪夷情”。有一次他問一位翻譯:“顛地和查頓哪一個是最大的鴉片商?查頓值300萬元,是這樣嗎?”

翻譯回答:“不,可能還要多100萬。”

據美籍華人學者張馨保的考證,林則徐每次提出的問題都很深刻,往往能夠切中要害。他了解情況之廣、之細,往往令其他人為之震驚。但我們還是十分遺憾地看到,作為封疆重臣,林則徐的心智、精力過多地被體製內的傳統事務緊緊地裹住,而當時中國最為迫切的要務卻好像被他們放在一邊。不是他們故意那麼做,實在是他們並沒有真正意識到,在那樣一種時局下,他們對於未來中國的走向並沒有任何建設性的想法。麵對外來勢力,麵對一種異質文明,大清國該何去何從,像他這樣的知識分子該何去何從,這是他們最應該考慮的,可他們考慮的也隻是在舊體製平衡的框架下做一名能吏。

林則徐提出的期限很快就到了,他將位於廣州城外西北角的商館區,變成一個大拘留所,其中約有350名外國商人被關了禁閉,而且一關就是47天。美國商人威廉?亨德記錄了當天的情景:空蕩蕩的十三行區就像是一塊巨大的“墓地”一樣。中國仆人、廚子、苦力和買辦大約在下午8點就接到離開的命令,不一會兒,中國人攜帶他們的鋪蓋和行李箱,“像逃避瘟疫一般”離開了商行。

林則徐認為,這幫外國商人隻是象征性地交出一批鴉片,並不表明他的禁煙行動取得了實質性的進展。廣州有顛地和查頓兩大鴉片商。查頓在林則徐進入廣州地界五天前就回到了英國。並不甘心的林則徐隻有將注意力轉移到顛地的身上,隻有打開顛地這一缺口,才能將廣州城的禁煙行動向前推進。

有許多美國商人已經願意交出他們的鴉片,但是被顛地攔了下來。顛地擁有的鴉片最多,他的名字早就寫在林則徐所要打擊的違法者名單上。林則徐下令,讓顛地進入廣州城,就鴉片之事進行說明。顛地不願出麵與官方交涉,急壞了那些在廣州府衙給他們打了包票的行商。年邁的伍秉鑒被套上枷鎖,伍的兒子伍紹榮也被投入大牢。

伍秉鑒來到顛地的住處苦苦哀求,說如果顛地不服從欽差大臣的命令,他在天黑之前就要被殺頭。顛地仍然沒有做出讓步的姿態,他宣稱沒有安全往返的保證,絕對不會進城,除非用武力迫使他離開住所。廣州地方官員和行商們出於無奈,隻得用好言好語和安全返回的保證說服顛地。

在到達廣州之前,身為英國駐華商務監督的義律給外交大臣巴麥尊伯爵寫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說:“我毫不懷疑我們應該采取一種強硬的語氣和態度,看看此地官方到底能魯莽到什麼地步。”他乘坐一條並不起眼但速度很快的船沿著珠江向英國商館進發。唯一惹人眼的是插在船頭的那麵迎風飄揚的英國國旗。對於那些被困在商館裏的商人們而言,這條不顯眼的小船並不能給他們帶來擺脫困境的信心。

義律到達商館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人立刻升起國旗。接著,他又來到顛地的商館,緊緊地抓住對方的胳膊,陪著他來到附近的辦公地點。義律的出現不過是向外界,或者說向中國官方和民間社會傳遞一個信息:這個商人,甚至所有外國商人,都在英國女王陛下的庇護之下。

義律和顛地向總監的臨時住所走去的時候,商館裏的人們都大聲歡呼起來。義律出麵,他開出的條件是:“讓顛地和我一道進城,並要有蓋上欽差大臣官印的條子,寫明他一刻也不能離開我的眼睛。”他過高地預估了自己的能力,他認為像他這種級別的官員在場就能保護英國商人的生命財產不受侵犯,但他的到來並沒有改變林則徐的禁煙決心和計劃。

林則徐與他的前任們不同,毫無疑問他是一個堅定的,且難以受到任何腐蝕的禁煙鬥士。碰到這樣一個難纏的對手,義律也隻能硬著頭皮往上衝。他在寫給英國外交大臣巴麥尊的信裏慷慨激昂地說:“我決心趕到商館,否則就犧牲在路上。”而一周後他就意識到這將是一場硬仗,他在日記裏寫道:“在我們與這個帝國的交往中,它的政府無端地發起侵害英國人的生命、自由、財產和冒犯英國政府尊嚴的行動,這是第一次……他們剝奪了我們的自由,我們的生命掌握在他們手中。”

雖然許多外國商人擔心事件的最後結局,但他們不舒服的另一個主要原因是單調的囚禁生活和悶熱的氣候。對他們來說,這是一段備受屈辱、擔驚受怕的日子。如果不能答應林則徐提出的要求,他們將被處死。行商們像是離開了水的魚在陸地上掙紮著,他們日夜坐在東印度公司陽台下麵,以防顛地逃走。

林則徐要的是全部的鴉片,英國商人卻隻想交出2000箱走走過場。英國商館被圍困的第三天,義律同意交出20283箱鴉片。同時,他向那些處於慌亂狀態的英國商人做出承諾,大英帝國將對他們被沒收的財政負責。義律將個人的糾紛直接變成了國與國之間的糾紛。既然是兩國之間,那麼就需要英國女王與中國皇帝之間的談判才能解決。

3.用“天朝”的邏輯思考對策

林則徐的監視並沒有阻止零星情報在黃埔和澳門之間偷偷傳遞,這些情報大多是由進出的中國人藏在身上帶出來的。剛剛被拘禁的義律就有兩封信通過這種方式送出來。信是遞送給停泊在黃埔的英國軍艦艦長庇力的,信的內容是“一切平靜,靜觀勿動,沒有侵犯個人的危險”。

就在義律交出鴉片9天後,林則徐提醒他還有第二項要求:英國人簽一份具結(字據),保證以後不再往中國運送鴉片,否則處死。當義律從行商手中接過這份字據時,他憤怒地將它撕得粉碎。有人描述說,義律發了一通與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人相符的脾氣。他激動地咆哮著:“要取我性命,現在拿走便是,再拿具結的事糾纏我和他們自己,實在是徒然的。”

義律頂著壓力也要扮演好他的商務監督角色,他的憤怒就帶有明顯的表演成分。他在寫給外交大臣巴麥尊的信件裏出現了火藥味的詞,他要將自己的女王和國家綁上這架已經啟動的戰車。他堅持認為,避免中國海岸發生戰爭的唯一辦法,就是英國政府“采取迅速而強有力的幹預”,“對所有罪過做公正的懲罰,一勞永逸地商定防止犯罪和惡劣行為的有效辦法”。他歸結道:“雙方政府均無安全與榮譽可言,除非女王陛下的旗幟在這些海岸的可靠位置上飄揚。”

商館被圍的消息傳到倫敦後,顛地和馬地臣的說客們開始攪亂公共輿論,他們散發了大量小冊子,誇大了“忍饑挨餓、終日囚禁”的商人的遭遇,還說他們很快就要遭到嗜血成性的中國施加的極刑。

4月11日,兩萬箱鴉片被陸續運抵虎門。來自各個國家的記者們爭相報道。這是震驚世界的大事件。熱鬧的碼頭上,人們議論著林則徐此次禁煙舉動與以往陣勢不同,猜測著這位欽差大人究竟何方神聖,能夠禁絕鴉片。

從1839年3月19日海關通知外國人在鴉片問題解決之前他們不得離開算起,已過了四十七天。直到林則徐和他的同僚認定鴉片已如期全部交出,才恢複交通船航行,撤出對十三行區的封鎖。一個外國人稱被圍困的十三行區是“舒適的監牢”,而另一個人則宣稱他“夜夜都睡得很香”。

義律被困於商館期間,他就不停地向英國外交大臣巴麥尊寫報告,呼喚武力報複。而他交出鴉片,或許是希望激起英國外交大臣某種明確反應。林則徐和他的同僚們顯然低估了事態的發展走向,他在給道光皇帝的奏折中說,廣州的英國人不過是商人,並非出自英國貴胄之家,他們輸入鴉片是為了牟利,並非遵國家之命。

林則徐這時候至少擁有4名翻譯人員,終日為他翻譯英文書報,他本人也將這些情報整理成冊。“當他在穿鼻港時,他指揮他的幕僚、隨員和許多聰明的人,搜集英國的情報,將英方商業政策、各部門的詳情,特別是他所執行的政策可能的後果,如何賠償鴉片所有者的損失,都一一記錄。他們尤其關心英、俄是否正在作戰。等到他們被告訴:英俄之間極和平時,他們好像深為詫異。這些情報,每日都先交欽差閱覽,當他離去廣州時,已搜集了一厚帙了。”

林則徐這時候密切地關注西方,與廣州禁煙有關。盡管林則徐在其奏折中順大流地使用了“夷人”和“夷國”,可是從他的重視程度看,林則徐並沒有將英國真的視為完全沒有“王法”的蠻荒之地。從現存的林則徐所翻譯的資料來看,他對英國人士反對鴉片貿易的言論格外用心,而對英國國王要求商人尊重中國法律的規定特別看重。因此,他才會一廂情願地以為:鴉片走私貿易是遠離本土的英國商人違反法令而進行的罪惡勾當;義律等人的抗拒,他們的國王“未必周知情狀”,他們的行動一定得不到英國國王的支持。

林則徐從其翻譯的資料中,了解到的無非是英國的地理方位、國土麵積、人口、軍隊,甚至於運送鴉片的艦船數目等。單純從數字上看,林則徐所認識的英國,遠不如中國這般強大。他甚至在寫給道光皇帝的奏折中分析,相對較弱的英國若派軍隊遠征,越萬裏重洋而來,光是補給就難以實現,因而他們也絕對不會為了鴉片而發動戰爭。

林則徐還從他所翻譯的資料中,了解到英國對中國茶葉貿易獲利也不小,即便鴉片貿易斷絕,他們為了茶葉,也不會與中國翻臉,更不會走到戰爭的地步。在虎門收繳鴉片時,林則徐對形勢的發展曾做出一個判斷,並向道光皇帝報告:“到省後察看夷情,外似桀驁,內實唯怯。向來恐開邊釁,遂致養癰之患日積日深。”他給出的結論是:“雖其中不無波折,而大局均尚恭順,非競不可範圍者。”

與林則徐一樣,紫禁城裏的道光皇帝也渾然沒有覺察到與英國發生衝突的潛在可能性。帝製時代晚期的文官政治文化並不能幫助皇帝保持清醒的頭腦。道光皇帝在林則徐報告收繳兩萬箱鴉片的奏折上,朱筆批道:“所辦可嘉之至!”他坐在宮殿裏那張麵南背北的龍椅上,向著中國南方給出最高指示:對英國人要“先威後恩”,“斷不敢輕率”,“斷不敢輕率僨事,亦不致畏葸無能也”。

在此之後,道光皇帝對廣東事務的關注度有所下降。他將自己的視野更多地投向了帝國內部的各種傳統事務,不再像從前那樣,眼睛隻盯著廣東“夷情”不放。林則徐傳回來的奏折,也大多是一些老生常談之語。在一片靜謐安寧之中,整個帝國從上到下都在用“天朝”的邏輯思考對策,誰也沒有嗅到戰爭來臨前的氣味。

道光十九年(1839年)的春夏之交,整個北京城沒有人比道光皇帝更坐立難安了,或興奮得睡不著,或憂患得坐不住。林則徐在廣州的消息,總是會在二十天的時間差裏傳到北京,傳入紫禁城。一天早朝,道光皇帝問了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我們與英國開戰,勝算幾何?”

這個問題與道光皇帝一直以來所強調的“禁煙,不要挑起邊釁”的總基調是相違背的。當他拋出這個問題時,大臣們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應對。他們希望一切都維持現狀,這樣也就能確保既得利益者的地位。他們甚至荒唐地認為,幹脆讓百姓都沉溺於鴉片之中,這樣就不會有人出來叛亂或者反對他們。

麵對躊躇滿誌的皇上,他們也不表達不宜動武、弛禁的主張,隻是無奈地看著情勢的發展。更何況連續好幾天,廣州方麵不斷傳來振奮人心的消息:

——已經把夷人悉數包圍起來。

——英國駐華商務總監義律已經屈服,同意繳出鴉片。

——收繳的鴉片,原箱解京。

林則徐的捷報一封又一封,就像是春天的候鳥,從中國的南方飛向北方。這幾日,不僅是廣州傳來好消息,別的省也接二連三地上奏,各報佳績:山西省繳煙多少斤,浙江省收了多少支煙槍……

5月18日,正是英國躉船鴉片全部繳清的日子。也就在這一天,林則徐接到調任兩江總督的諭旨。按照當時官場的普遍看法,兩江總督僅在直隸總督之後,位列第二。由湖廣調兩江,雖為同品,仍是遷右,也算是朝廷重用。君王隆恩,怎不讓林則徐感戴於心。

1839年6月3日午後,剛下過一場雨,悶熱的天氣透入幾絲清涼。虎門,廣州城的東南,是珠江與南海相勾連之地。虎門乃是珠江之水必經之處,江左為大虎山,江右為小虎山,兩山對峙,炯炯相向。珠江口口外的水麵,則為伶仃洋。南宋末年時文天祥曾作《過零丁洋》一詩,所指的就是此地。

林則徐把銷煙定在這裏,一則便於就地處置,二則為揚大清之威。

這時的虎門海灘上,又是一番熱烈繁忙景象。在林則徐看好的一片平整高地上,早已挖掘好銷煙坑塘,建造好衛護地區的棚場。

林則徐站在虎門口外臨時搭建的高台上,青緞的官袍在風中抖動著,略顯肥胖的身軀使整個人看上去格外威嚴。吉時已到,林則徐高聲誦讀一篇祭告海神的文章。他在這篇祭文裏痛斥英國煙販的罪行:“毒起鴆梟,漸致蠻煙之城市;丸泥脫手,任腦篋以探囊,爝火熏心,競嗜痂而甘帶。”接著,他又以極為喜悅的心情宣告,今已“飛盅全收,已倍萬箱之貯;與其畀諸炎火,或拾殘膏,何如投之深淵……”

這是中國東南沿海的傳統民俗,是由於擔心煙毒流入海中傷及水中族類。出生在福州的林則徐對這一套儀式並不陌生,他完成得謙恭而又充分熱情。此時他的表情無論怎樣故作平靜,也掩飾不了內心的波濤翻騰。虎門騰起的煙霧讓這個被疝氣病和頭暈病折磨已久的欽差大臣感到無限的滿足。當潮水將稀釋、粉碎的鴉片卷入茫茫大海的那一刻,他仰天長歎一聲。從這一天起,用了二十三天時間,共銷毀鴉片237萬斤,隻剩下八箱鴉片作為樣品,送往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