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到場觀看的外國人對於眼前所發生的一切感到不可思議。當一箱箱鴉片化為腥臭的泥水,他們不得不佩服中國人辦事的認真態度。美國傳教士裨治文在參觀後的日記裏寫道:“我們曾反複考察過銷煙的每一個過程,他們在整個工作進行時細心和忠實的程度,遠出於我們的臆想,我不能想象再有任何事情會比執行這一工作更忠實的了。”
虎門銷煙之後,局勢並沒有如林則徐所願,逐漸趨於和緩,反而山雨欲來。林則徐從虎門返抵廣州,本以為大局已經粗定,他隻要將留存的一些具體事務料理掃尾,一切盡可循歸常態。可接踵而來的事項一件件翻卷而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外人看來處變不驚的林則徐,在寫給友人的一封信裏流露了內心的苦悶:“仆立誌要斷此根株,然收繳若不準行,此根如何能斷?躊躇躑躅,滋切焦口。”
當中國禁煙的消息傳到英國時,鴉片販子和對華利益集團立刻叫囂著掀起戰爭。據《澳門新聞紙》報道:六月二十一日(1839年7月31日)早晨,當命令禁煙的消息到達倫敦時,“天色昏暗愁慘”,米價、銀價飛漲,英國國會也由此開啟長達數月的辯論。國會最關心的是,那些被大清國銷毀的鴉片的賠償金從哪裏來。
八十九歲的陸軍大臣、著名曆史學家托馬斯?麥考雷提出解決辦法,讓中國支付這場戰爭的費用,這些錢將在打敗中國後獲得。外交大臣巴麥尊也向國會保證,不會用英國納稅人的錢賠償鴉片商人的損失,軍費將從中國獲得賠償。媒體也在鼓吹:“想想看,太陽和月亮的兒子(中國皇帝)將成為我們政府的資助人,每年給我們50萬,而隻要一位英國大臣處理他的事情就可以了。”“如果說印度是英國的金礦,那麼許多人希望中國成為英國的白金礦床。”
馬地臣、顛地等12位英國商人以及24名印度人聯名向英國國會遞交了一封信,抱怨林則徐繳沒鴉片使他們蒙受了巨大的損失,要求英國政府派遣軍隊,迫使中國人賠償損失。這也正是義律所希望的,他自然會毫不猶豫地站到商人一邊,請求外交大臣巴麥尊從印度派遣軍艦來廣州,給中國一定的軍事威脅。
隨後不久,一樁突發事件,將中英兩國本就緊張的關係推向了破裂。英國水手在九龍尖沙咀酗酒滋事,毆傷村民林維喜,次日林死去。林則徐諭令義律交出凶手。義律予以拒絕,並在英國船上自立法庭,判處5名滋事行凶者監禁3~6個月,罰金15~20英鎊。
林則徐以義律拒不交出凶手為由,禁絕澳門英國人的生活必需品,並派兵分布各要口,迫使英國人離開澳門。義律安慰那些離開的人說,隻要耐心等待,等著從印度派來的英國軍隊到來,一切又將恢複原樣。
不論是道光皇帝,還是林則徐,都沒有對中英兩國關係給予足夠的重視。當英國海軍軍艦從印度和英國全速向中國海域逼近的時候,道光皇帝還在養心殿西暖閣裏處理日常政務,虎門銷煙帶給他的愉悅夢境還沒有完全消解。他坐在這裏,他的感覺從未如此之好,他甚至覺得大清皇帝這個職業還是大有可為的。
英國外交大臣巴麥尊給義律送來了一份密件,通知他英國政府已決定將英國同中國關係置於一個適當的基礎上。
英方要求中國官員供應食物,未達到目的後,下令開火。中英之間的對抗開始訴諸武力。從軍事的角度來看,將近四個小時的戰鬥,雙方並未分出勝負。這是一場各自報喜不報憂的遭遇戰,林則徐奏稱,清軍重創“窩拉疑”號,英人多有中炮落海者,戰後“撈獲夷帽二十一頂”;己方有三艘師船進水,戰死士兵15名。
義律則稱,清軍3艘師船被擊沉,一艘擊中火藥艙而爆炸,還有幾艘進水。“窩拉疑”號僅受了輕微損傷,沒有人員傷亡。
在中英各自的報告中,都提到了清軍的指揮官水師提督關天培。林則徐的奏折中寫道:“該提督親身挺立桅前,自拔腰刀,執持督陣,厲聲喝稱:敢退後者立斬!適有夷船炮子飛過桅邊,剝落桅木一片,由該提督手麵擦過,皮破見紅。關天培奮不顧身,仍複持刃屹立……”這不是小說片段,而是林則徐在奏折裏的原話。
在林則徐筆下,除了小說筆法,還有科普知識:“查夷船製度與內地不同,其為船主宰者,轉不在船尾而在船頭,粵人呼為頭鼻,船身轉動,得此乃靈。”繼而,他又回歸寫實:“是日士密(史密斯)船頭撥鼻拉索者,約有數十夷人,關天培督令弁兵,對準連轟數炮,將其頭鼻打斷,船頭之人紛紛滾跌入海。”
如此繪聲繪影,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估計道光皇帝讀完,內心也是大呼過癮。不然他不會朱批“可嘉之至”,賜關天培以“法福靈阿巴圖魯”(滿語英雄之意)的榮譽稱號。
就在穿鼻之戰爆發的第二天,巴麥尊勳爵,一個自由貿易的提倡者,一個放蕩不羈的人,像往常一樣衣冠楚楚地出現在英國外交部。他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發現女王的利益代言人、駐華商務監督查理?義律的快信。這封信將英國商人在欽差大臣到來後所受的種種苦楚添油加醋地說了出來。在信的結尾,他給出建議:“我認為,我的勳爵,對於所有者一切不可饒恕的暴行的反應,應該是出之以迅速而沉重的打擊,實現連一個字的照會都不用給。”
或許是因為這封信的緣故,或許是英國商人遊說團的推波助瀾,又或許是英國資本主義擴張的需要。巴麥尊放下這封信不久,就將1840年4月發動侵華戰爭的計劃通知了海軍部,並發出第16號訓令,指示義律盡量搜集軍事情報,等待遠征軍的到來,必要時可以“先揍它(清政府)一頓,然後再作解釋”。
1840年4月10日,英國國會召開會議。內閣將一份侵略戰爭的擬議以“軍費協助案”的含蓄名義提交討論,那些西方文明養育的以利益為目標的紳士們言詞激烈地進行了整整三天的辯論。辯論後舉手表決,主戰派以271票對262票的微弱優勢取得勝利,並為將要進行的戰爭通過了一份決議:“對於中國人之侵害行為,必須得到滿足與賠償,以此目的,捕獲中國船舶及貨物,自屬正當。如中國政府承認賠償,並行讓步,則英政府亦不為複仇而戰爭。”
道光二十年(1840年)6月,一支龐大的英國艦隊出現在澳門海麵上。
4.來自海洋世界的入侵者
林則徐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與這場戰爭迎麵相撞。這個精明清醒又從來不失勇氣的封疆大吏突然感到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他好像突然站在一個製高點上,把正在發生和即將發生的,都清晰地看在眼裏。
在定海失守的消息傳來時,林則徐正在翻閱一本他剛剛弄到手的英文書《外國關稅策略和習俗文摘》,正為裏麵所談到的難以理解的名詞和拗口的外國人名而頭疼不已。盡管如此,他還是硬著頭皮讀下去。
作為一名封疆大吏、欽差大臣,林則徐從未放鬆對英國人的警惕。他花高薪雇用的四名翻譯每天會為他翻譯英文書報,把那些搜集來的情報整理編輯成冊,以供隨時閱讀參考。林則徐是一個太平盛世的能臣。此人經曆非常複雜,什麼都幹過:考官、刑名、錢糧、鹽政、治河、用兵、興修水利、勘荒、剿夷、平暴。他的履職經曆可謂成績斐然,為自己贏得了良好的口碑。他是其他官員學習的楷模,他不是一個混吃等死的官油子。他勤於鑽研,履新職後便立即開始惡補,靠自學成才,不管幹哪一行都是如此。
在對西方世界了解極其模糊的大清朝,林則徐的做法可謂用心良苦。他從翻譯過來的情報中大致勾勒出英國的國家形象:它的地理位置、大小、軍隊和艦船數量等。從這些字麵數字的比較上,他自以為是地得出了英國遠遠比不上大清朝。正因為如此,他們不敢開戰,隻是虛張聲勢,頂多也就玩一玩軍事訛詐的把戲。
英國人做了長期的打算。林則徐隻能接二連三地給紫禁城裏的道光皇帝打報告,請示下一步該怎麼辦。皇帝也不知道怎麼辦。這一期間道光皇帝給林則徐的批示多是“嚴密防範,以逸待勞”。
林則徐一廂情願地認為,英軍隻會打海戰,陸戰則腰腿僵硬,跌倒就爬不起來;一個清兵就可以手刃數敵,甚至平民老百姓也能殺敵製勝。在林則徐的翻譯資料中,有“孟呀拉土番,腳長無腿肚,紅毛選其身材高大者充伍,謂之敘跛兵”的記載。這裏說的僅是印度兵。林則徐在澳門檢閱過葡萄牙兵,他認為洋人“腿足裹纏”,“屈伸不便”。他見到的外國軍人穿著緊身褲和綁腿,又采用踢腿邁步的行進方式,加上他們不願行跪拜禮。於是他推斷出洋人離開海洋就不會打仗了,到了陸地隻有挨打的份兒。道光皇帝居然相信了林則徐毫無根據的推論。
在林則徐看來,英國距離大清萬裏之遙,如果英國人勞師遠征,主客之勢、眾寡之數實在過於懸殊。英國是以貿易為立國之本的,對華茶葉貿易利益尤大。即使斷絕了英國鴉片貿易的利益,僅僅為了正當的貿易能夠繼續進行,英國也要慎重考慮,不會輕易開啟戰端。而貿易不過是一些不法商人勾結英國駐印度等地的地方官員所做的非法勾當,並非英國的官方意思。
定海失陷的消息傳來,林則徐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消息讓他措手不及,也完全打破了他對英國政府“萬不敢以侵淩他國之術窺視中華”的幻想。
或許,那一刻,林則徐的腦子裏在不斷閃回一年半前,他騎著高頭大馬進入紫禁城的情形。對於一個效忠帝國的官員而言,那一刻的榮耀讓他一生都難以忘記。道光皇帝在他麵前說的每一句話都音猶在耳,尤其是那句:“上不可以失國體,下不可以開邊釁。”
林則徐生在南方,按說他早就習慣了潮濕的海洋性季風氣候。可是這一年多,他的疝氣病愈發嚴重。然而,比起身體上的疼痛,更讓他難以適應的是時局帶來的不確定性。官場上的林則徐似乎特別勤勉,也從不回避自己的責任,不遺餘力地為自己的設想努力著。
他就這樣堅守在瞬息萬變的時代最前沿,無論是思想上,還是行動上,他對自己充滿了信心。他以為自己預見了方向,也堅定地以為自己是走在一條無比正確的道路上。美國學者馬士在《中華帝國對外關係史》中這樣描述:“林則徐是一位具有非凡能力的行政官員,是(道光)皇帝的化身。他的整個經曆明淨如水晶。他的動機是禁止鴉片的輸入和消費,為了達到此目的,他準備采用一切手段,但是他的任務是毫無希望的。”
定海失陷的消息像是一記重錘砸在林則徐的心頭上,他不由埋怨起浙江巡撫烏爾恭額。他不止一次地提醒對方“嚴加防範”,可人家根本不予理會。他下意識地感覺到,北京城裏那些反對禁煙的官員很快就會炸開了鍋,他們一定會在皇帝麵前大肆詆毀,他們一定會將定海失陷的罪責全部推到他身上。
形勢繼續惡化。定海失守後,英國軍艦分兵北上,逼近天津。在官場馳驅了半輩子的林則徐陡然感到焦慮和疲憊,深感力不從心。置身於大時代背景下的林則徐雖然睜開了他的眼睛,但是他看世界的角度並沒有發生根本性的變化,更不具備宏闊的視域和順應世界的潮流。
他在給道光皇帝的奏折中建議道:“與其交鏑於海洋,未必即有把握。莫若誘擒於陸地,逆夷更為無能。或將兵勇扮作鄉民,或將鄉民練為壯勇,陸續回至該處,詐偽赴招而返,願為久居。一經聚有多人,約期動手,殺之將如雞狗,行見異種無疑。”
這是1840年8月下旬的一天,道光皇帝並沒有像往常一樣來到太和殿接受朝臣們的叩拜。他昨天晚上連兩個時辰的覺都沒有睡到,不是沒有時間,而是他睡不著。他前半夜批閱了各地官員傳來的奏折,看到了英國外交大臣巴麥尊的照會。
巴麥尊並沒有奢望這封照會能夠傳遞到大清國皇帝的手裏,而是直接寫給中國宰相。其中的主要內容是:被扣的貨物(即鴉片)應按價償還;淩辱大英領事威儀,應給予精神補償;將派官員駐中國,管理英國人民貿易;割讓沿海個別島嶼給英國,所欠洋行款項,賠還英國債主。
道光皇帝似乎並沒有將賠錢、割地和派駐領事此類要求放在心裏,他的目光落在了照會中對林則徐的指控。他感到既喜且憂,喜的是英國人並沒有提出動搖大清統治的非分要求,憂的是他們認為兩國關係惡化是因為林則徐的存在。
既然英國人指定林則徐是破壞兩國外交的罪魁禍首,那麼接下來,他這個皇帝需要做的事不言自明。這時候道光皇帝與林則徐的矛盾並沒有激化。前者不過是動搖了對後者的信心。而這種動搖更多是來自時局的催迫,是一種被動的變化。
此時的林則徐顯然還沒有意識到這種變化,他關注的依然是禁煙,以及禁煙帶來的戰爭可能性。他甚至想到了,在海洋上與英國人展開正麵交鋒。要在凶險未測的海洋上戰勝英國侵略者,就必須敵得過英軍所恃的船堅炮利,使其長技亦為中國之長技。
林則徐試圖說服道光皇帝,籌建一支船堅炮利的水師。他奏稱:“以船炮而言,本為防海必需之物,雖一時難一猝辦,而為長久計,亦不得不先事籌維。”他甚至提出:“若以粵海關的關稅十分之一製炮造船,則製夷已可裕如,何至尚形棘手?”不想道光皇帝讀到此處,竟然勃然大怒,朱批道:“一片胡言!”完全否定了林則徐的建議。後來,他在致友人的書信裏無奈道:“船炮水軍萬不可少,聞當局多有詆此議者,然則枝枝節節,防之不可勝防,不知何以了事!”
此時朝中並沒有幾個人能夠理解林則徐這一計劃的重要性,那些主和派連仗都不願意打,又怎會想到去建立一支船堅炮利的水師。這個緩慢的、腐朽的古老帝國有著超出我們想象的承受力。人們見得太多,也習慣了從容而麻木地對待突如其來的變故。從官方的態度來看,定海的失陷,也隻不過是在一場與西方野蠻人的小衝突中輸了一點兒顏麵。不要指望這個行將就木的王朝能夠從這樣的失利中猛然警醒,改變自己的立場、態度以及傳統的思維方式。
他們不但不會支持林則徐提出的“外海戰船,宜分別籌辦”的計劃,反而提出了種種的謬說來打擊林則徐。他們為此拋出了兩個觀點:一曰封海;一曰專於陸守,毋須造船。這時候的林則徐完全沒有料到時局的走向會如此艱難,他也隻能在南方的天空下發出悠長的歎息:“今之事勢全然翻倒,誠不解天意如何?”對此,他感到無法理解,但又無可奈何,不僅切憤殷憂,發出了“時事艱如此,憑誰議海防”的慨歎。
英國人伯納德這樣評價林則徐,“他不考慮後果如何,隻要能不受控製地實現他的意願。他是剛強的,但不自私;他靈活,但老是堅持他原來的觀點。”像林則徐這樣的帝國官僚,他們堅信能夠以武力來統治他的政府管轄下的人民,和對付那些與他的政府接觸的外國人。他們的長處也正是他們的短板,那就是對自己的事業有著不切實際的赤誠。
而此時遠在千裏之外的紫禁城,道光皇帝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糾結之中。在看完英國外交大臣巴麥尊的那封照會後,道光皇帝徹底失眠了。這封照會用了五分之三的篇幅對林則徐廣東禁煙發出嚴厲的指控,後麵才提出賠償的五項要求。
一個新時代已經開始了,而紫禁城裏的皇帝和大臣們還蒙在鼓裏。在做出調遣軍隊增援沿海的決定後,道光皇帝開始感到放鬆,並且生出盲目的樂觀。他反過來安慰那些一天到晚在他麵前愁眉苦臉的大臣,他說,英吉利逆夷滋事,攻陷定海,現已調兵合剿,不難即時撲滅。
正是因為有了這份疑惑,道光皇帝在一場半夢半醒的囫圇覺後做出了一個扭轉時局的囫圇決策。向來謹慎的皇帝居然做出了一項破例的決定,諭令直隸總督琦善:“倘有投遞稟帖情事,無論夷字漢字,即將原稟進呈。”在天津接受外國人的投訴,本就不符合大清國體製,更何況投書者已有發動戰爭的行跡。
道光皇帝這麼做也是病急亂投醫,他已經厭倦了那些地方大員們五花八門的奏折。當他接到福建高級官員聯名寫來的奏折,建議采取措施,以獲得更多的槍炮和武器裝備時,前幾日還“打字當頭”的皇帝拒絕了這一合理要求。道光諭令代理兩江總督裕謙,對於那些可能在他管轄地帶沿海出現的夷人要多加防範,弄清楚他們是來遞交請願書的,還是來進攻的。隻有確認了他們的侵擾行為之後,才能給予武力回擊。
對於一個守成之君來說,在這個時候,突然用打破祖製這種非常規手段,自然會讓那些立場本就不堅定的朝中大臣有了首鼠兩端的借口。
道光皇帝急於想要了解英國人不宣而戰的真實意圖,就算是打,也要打得明明白白。難道僅僅是為了鴉片?好像又不完全是。道光皇帝對於英國人的態度就這樣完全地、令人不解地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尤其是對待林則徐的態度,他用前所未有的嚴厲話語斥責林則徐:“外而斷絕通商,並未斷絕;內而查拿犯法,亦不能淨,無非空言搪塞,不但終無實濟,反生出許多波瀾,思之曷勝憤懣,看汝以何詞對朕也?”
此時的大清國竭力以“天朝盡善盡美”的幻想來欺騙自己。在廣東禁煙活動的初期,道光皇帝表現得較為謹慎,幾次提醒林則徐“不至肇事邊釁”,但後期的態度卻日趨強硬,甚至給出“朕不患卿等孟浪,但誡卿等不可畏葸,先威後德,控製之良法也”這樣強有力的最高指示。
1840年的夏天,南方的暑氣火力全開,午後的沉悶像是被人活活憋死在心裏的怨氣,被時間無限拉長。一貫以沉穩練達示人的林則徐穿著粗布的藍色袍子,略顯肥胖的身軀看上去更添幾分威嚴。大多數時候,他的嘴角掛著謙和的微笑,表明他對身邊的一切算是滿意的。
可是這幾日以來,向來沉穩有餘的林則徐顯得焦躁不安,就連最拿手的一遍即過的奏折也要字斟句酌,反複修改。比如今日這句“倘所遞之詞有涉臣等之處,唯求欽派大臣來粵查辦”,他也是猶豫了半天才寫上去。
林則徐知道,他已經無法兌現當初對道光皇帝的承諾,禁煙不止,邊釁已開。那個曾經給予他無上榮光的君王,這時候在紫禁城內早就氣得跳腳了;而他這個欽差大臣在廣州城裏大刀闊斧的好日子就要結束了。他倒不是害怕皇帝追究責任,他在廣州城裏的所作所為無一不是請旨或是奉旨的結果,皆有案可查。如果說,他此時還有什麼可擔心的,莫過於道光皇帝偏信英方公告中諸如“粵東大憲林、鄧捏詞假奏請奉皇帝停止英國貿易”的一麵之詞,或是君王的耳朵裏隻能聽進去那幫“主和”大臣對他的攻訐之詞。
他無法左右別人,隻能做好自己該做的,其他的就留給上天裁定。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他主動要求朝廷派欽差大臣來廣東查辦。道光皇帝接到林則徐這份奏折沒過幾天,就接到了巴麥尊的那封照會。於是,他沒做過多猶豫就答應英國人將對林則徐“逐細查明,重治其罪”。與此同時,他連續向直隸總督琦善發去兩道決意主“撫”的諭旨。
1840年8月30日早上,以直隸總督琦善為首的地方官員,以懿律和義律為首的英國軍人和部分商人集聚在天津大沽口,這是中英雙方談判的現場。熱情好客的中國人再次用儀式化的禮節、優雅的環境和豐盛的食物款待來自海洋世界的客人,準確說是來自海洋世界的入侵者。
在義律看來,琦善應該是他見過最謙卑的清國高官。在此之前,他所麵對的那些清國官員都是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麵對他們這些“夷人”。琦善實在是一個圓滑老道之人,一整天的談判就在他的左閃右躲中進行,並未達成任何結論。某個時刻,義律甚至產生了談判根本沒有必要進行下去的感覺。
或許是為了迎合英國人的強硬姿態,琦善以一番委婉的表達,緩和他拒絕賠償的態度。在琦善躲閃的某個瞬間,義律還是捕捉到了對方的心意,那就是:廣東發生的事情還是回到廣東解決。琦善還給出一個重要的信息:道光皇帝打算撤掉林則徐,並對此人過分的行動進行懲罰。這句話顯然讓義律和在場的英國人感到震驚。林則徐在朝廷中已經失寵的事實讓他們明白,大清國皇帝對他們這幫鴉片販子的態度有了180度的大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