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一生一代一雙人(1 / 3)

畫堂春

一生一代一雙人[1],

爭教兩處銷魂[2]。

相思相望不相親,

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3],

藥成碧海難奔[4]。

若容相訪飲牛津[5],

相對忘貧。

【賞析】

納蘭容若的愛情詞占據了他詞集的一大部分,或清麗,或溫婉,或惆悵,或哀傷。詞人的萬千心事糾結於眉、鬱結於心,而終於脫口而出於一瞬間,凝聚成絢爛多彩的詞章,就像焰火,綻放成奇葩。詞由心生,這樣的流露往往最是真切感人,正如這一首《畫堂春》。

很多人糾結於納蘭的這些情話都是寫給誰的,是哪個女子讓納蘭容若用情至深。其實有些時候並不必拘泥於女主角的歸屬,正像這一首詞,我倒願意相信這是納蘭容若的愛情觀。劈頭便是“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明白如話,沒有絲毫的修飾。這樣的句子,並不曾經過如何巧妙的構思、多麼精致的推敲,不過是脫口而出,卻更容易令人感動。李白對詩詞文章推崇自然清新,反對裝飾雕琢,“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如今用在納蘭容若的詞上,也是恰如其分。

明明天造地設一雙人,為什麼卻偏偏要分離兩處,各自銷魂神傷呢?相思相望,卻惟獨不能夠在一起。納蘭容若的愛情總是以悲劇結尾,兩情相悅卻終不能成眷屬的初戀情人,伉儷情深卻早早陰陽相隔的愛妻盧氏,守得雲開卻時日不多的紅顏知己沈宛,似乎上天為了讓納蘭容若成為一個卓越的詞人,有意的給了他這麼多的苦痛。“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他們天涯相隔,日日相望卻不見,在常人的一日裏度過百年,年華老去。縱使春和景明、草長鶯飛,再美的風景都不在他們眼裏,隻不過是平白變故著的世界,與他們何幹?絢爛給誰看?

有些恨,上天有時候真的有些殘忍,一定要讓相愛的人飽受相思之苦的折磨,在思念中愁眉不展,在思念中日漸憔悴,在思念中淚如雨下。隻是有些人在相思中懂得了相守的珍貴,更加珍惜彼此,有些人卻熬不過相思的痛苦,最終越走越遠。也許分離是上天對愛情的測試,隻有要經曆過時間和空間的考驗,才能一起肩負起未來。

上片四句實為化用駱賓王《代女道士王靈非贈道士李榮》詩中成句:“相憐相念倍相親,一生一代一雙人”。納蘭容若是渴望擁有這樣的愛情的,願得一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可是卻求之不得。駱賓王的詩句表達出來的情感讓人羨慕,而納蘭容若卻反用其意,感情瞬間變為哀怨,令人不勝唏噓。

下片轉折,接連用典。納蘭容若的詞中總是能看到各種典故。小令一般以頻繁用典為大忌,但是在納蘭容若筆下,再多的典故他都能運用的靈活自如,不覺牽強。

“漿向藍橋易乞”。裴航在回京途中與樊夫人同舟,贈詩表情意,樊夫人卻答以一首離奇的小詩:“一飲瓊漿百感生,玄霜搗盡見雲英。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嶇上玉清。”裴航不知何意,後來行到藍橋驛,因口渴求水,偶遇一位名叫雲英的女子,一見傾心,便向雲英的母親求聘雲英。雲英的母親卻說:“想娶我的女兒可以,但你得給我找來一件叫做玉杵臼的寶貝,我才能把女兒許給你。”後來裴航終於找來了玉杵臼,這才得與雲英成婚,並雙雙仙去。用此典故,納蘭容若分明是說,像裴航那樣的際遇對於容若來說並非什麼難事。想必納蘭容若也曾經遇到了他的雲英,也擁有過神仙眷侶般的日子。那個人是誰呢?是兩小無猜時候的戀人,是執筆畫眉時候的妻子,是詩詞傳情時候的沈宛。你呢?有沒有找到自己的雲英?若是有的話,請一定珍惜,因為兩個人相遇不容易,在一起更是不易。

既然藍橋乞漿是易事,那麼難事又是什麼?“藥成碧海難奔”。縱有不死之靈藥,但卻難像嫦娥那樣飛入月宮去;縱有不渝之深情,也難與相愛相思之人相見。深深的一聲歎息,這歎息讓你想起了誰?相愛了,卻不能再相守,這樣一個人,是不是也存在於你的記憶中?不去想還好,想起來便是一陣心痛,卻隻能苦笑。

傳說,大海盡處是天河,海邊曾有人每年八月乘木筏往返於天河與人間,從不失期。有人好奇,於是,在木筏上搭起了飛閣,閣中儲滿了糧食,隨大海漂流。也不知漂了多久,這一天,豁然見到城郭和屋舍,遠遠地見女人們都在織布機前忙碌,有一名男子在水濱飲牛。於是問那男子這是何處,男子回答:“你到蜀郡問嚴君平便知道了。”嚴君平是當時著名的神算。待他到了蜀郡,找到了嚴君平,嚴君平說:“某年某月,有客星犯牽牛宿。”時間正是這個人到達天河的日子。那個人原是到了牛郎、織女相會的地方了。“若容相訪飲牛津”,納蘭容若在這裏用這個典故,是期盼著自己和戀人的苦苦相守能換來雲開月明,能夠有一天相見相親。與愛人分隔兩地的時候,思念如潮水般泛濫,隻想著有一天能再不用忍受異地之戀。真希望有這麼一天,不求它馬上到來,隻要確定的告訴我,真的有這一天,我便會甘心情願的等下去,守下去,直到我看到你站在我麵前,然後擁你入懷,再不分開。

若真有這一天,納蘭容若又將如何?“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如果上天能讓我和你終生廝守,那麼我可以毅然決然的拋掉榮華富貴,放棄功名利祿,隨你浪跡天涯。隻要能與你相依相偎、相親相愛,即使一生清貧,我也心甘情願。因為隻要有你在,我永遠都不會感覺到苦累。

每當看到教堂裏的婚禮上,牧師問新人是否願意“愛她、安慰她、尊重她、保護她,像你愛自己一樣。不論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貧窮,始終忠於她,直到離開世界?”聽到那句微笑卻堅定的“我願意”,總是忍不住感動的想要落淚。還有什麼要求呢?隻要有一個人願意為我放棄所有,不在乎艱難困苦,將我看做他的整個世界,永遠不離不棄,這便足夠了。

從今時直到永遠,無論是順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我將永遠愛著你、珍惜你,對你忠實,直到永永遠遠。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這樣的誓言,由納蘭容若說出來,不由得人不信。

【注釋】

[1]一生一代一雙人:唐駱賓王《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相憐相念倍相親,一生一代一雙人。”

[2]爭教:怎教。白居易《遣懷》詩:“遂使四時都似電,爭教兩鬢不成霜!”

[3]藍橋:地名。在陝西藍田縣東南藍溪上,傳說此處有仙窟,為裴航遇仙女雲英處。《太平廣記》卷十五引裴硎《傳奇•裴航》雲:裴航從鄂渚回京途中,與樊夫人同舟,裴航贈詩致情意,後樊夫人答詩雲:“一飲瓊漿百感生,玄霜搗盡見雲英。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嶇上玉清。”後於藍橋驛因求水喝,得遇雲英,裴航向其母求婚,其母曰:“君約取此女者,得玉杆臼,吾當與之也。”後裴航終於尋得玉柞日,遂成婚,雙雙仙去。此處用這一典故是表明自己的“藍橋之遇”曾經有過,且不為難得。

[4]藥成句:《淮南子•覽冥訓》:“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姮娥竊之,奔月宮。”高誘注:“姮娥,羿妻,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宮,為月精。”李商隱《嫦娥》:“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這裏借用此典說,縱有不死之靈藥,但卻難像嫦娥那樣飛入月宮去。意思是縱有深情卻難以相見。

[5]飲牛津:晉張華《博物誌》:“舊說雲:天河與海通,近世有人居海諸者,年年八月,有浮搓來去,不失期。人有奇誌,立飛閣於搓上,多資糧,乘搓而去。至一處,有城郭狀,屋舍甚嚴,遙望宮中多織婦,見一丈夫牽牛諸次飲之,此人問此何處,答曰:‘君還至蜀郡問嚴君平則知之。’其人還至蜀間嚴君平,曰:‘某年某日有客星犯牽牛渚’,計年月,正此人到天河時也。”故飲牛津係指傳說中的天河邊。這裏是借指與戀人相會的地方。

於中好

別緒如絲睡不成[1],

那堪孤枕夢邊城。

因聽紫塞三更雨[2],

卻憶紅樓半夜燈[3]。

書鄭重,恨分明[4]。

天將愁味釀多情。

起來嗬手封題處[5],

偏到鴛鴦兩字冰。

【賞析】

愛情是詩詞永恒的主題,那麼思念便是愛情中的主打歌。

思念讓人“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思念讓人“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思念讓人“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思念讓人嚐盡世間各種滋味,難怪人說思念是一種病。納蘭容若那些動人的詞句,多也離不了“思念”二字。“紅箋向壁字模糊,憶共燈前嗬手為伊書。”“消息竟沉沉,今夜相思幾許。”“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相愛盼相守,卻要忍受分離,愁緒在生長的時候,思念也在悄悄滋生,不知不覺竟蔓延成一片。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人生之所以會有那麼多的缺憾、那麼多的傷痛、那麼多的別離,大概就是為了創造美吧。悲劇總是比喜劇更容易打動人心,似乎在悲傷的時刻,人們的感情會更加真實,更加細膩,更加深入骨髓。也許我們該自私的為容若生活中那麼多的別離、那麼多的失意而心生感激,感激它們造就了這樣一個納蘭容若。

首句“別緒如絲睡不成”,化用梅堯臣的“別緒如絲亂”,別緒如絲,緊緊的纏繞著納蘭容若的心,剪不斷,理還亂,讓人透不過氣。這樣的境況,如何讓人安然睡眠?這不是納蘭容若第一次與妻子分別。在另外一首《清平樂》中,納蘭容若便描繪了自己與妻子離別之前的場景。

畫屏無睡,

雨點驚風碎。

貪話零星蘭焰墜,

閑了半床紅被。

生來柳絮飄零,

便教咒也無靈。

待問歸期還未,

已看雙睫盈盈。

夜已深沉,又一窗淒風冷雨,納蘭容若與妻子卻仍不肯入眠,隻顧絮語綿綿,燈花長了也不去剪,任它自己零星墜落,床上的紅被早已經涼透了。明天,納蘭容若就要遠行了,多麼不想分離卻也無可奈何。妻子想問歸期,卻又不敢問,盼他早日歸來,又怕時日太長。一想到分別,未語淚先流。納蘭容若和妻子的感情由此可見一斑。

滿心的離愁別緒,怎耐得住“孤枕夢邊城”?“邊城”點出了納蘭容若所處的環境。大概納蘭容若又在奉皇命巡視賽上吧,否則他也舍不得拋下妻子獨自來到這偏僻的小城,忍受這亂如絲的別緒,孤枕難眠。納蘭容若說“夢邊城”,他連睡都睡不成,如何成夢呢?更何況還是孤枕邊城,更難以忍受了。

“邊城”倒是個富有詩意的字眼,我們腦海裏大概會看到一個風景迥異、人情不同、遠離繁華、偏居一隅的邊陲小城。即使是塞上,也多了一些溫柔浪漫。如果換成“邊塞”,或者“邊疆”,感覺就大不一樣了,恐怕就不是思念嬌妻,沒有這般的絲絲細語了,也許會是“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這樣的氣勢洶洶了。心情會影響一個人的眼睛。納蘭容若心心念念思佳人,來到的便是這個“充滿詩意“的邊城,因為這樣一個小城,適合思念。

反正已是不能成眠了,索性便聽聽這邊城的夜雨,會不會別有一番韻味,紫塞聽雨,也是另有一種情趣吧。聽著耳邊淅淅瀝瀝的雨聲,點點滴滴似乎都敲打著納蘭容若的心,不知怎麼,心卻回到了家中的小樓,看著窗子裏微微透出的昏暗不明的燭光。夜深了,妻子還沒有睡,她一定是想念我吧?“卻憶紅樓半夜燈”,這是納蘭容若的想象,想象妻子現在也輾轉難眠,深深思念著自己,其實分明就是納蘭在想念著家中的妻子。詩人總是不願意大大方方方的承認自己的思念,偏偏要說對方如何惦念著自己,也許詩人都害羞吧。

上片詞人已經將“思念”二字展現的淋漓盡致,下片便要紓解自己的思念了。如何紓解?自然是鴻雁傳書,青鳥傳情了。“書鄭重,恨分明”,化用李商隱“錦長書鄭重,眉細恨分明”。李商隱原詩是一首《無題》:

照梁初有情,出水舊知名。

裙釵芙蓉小,釵耳翡翠輕。

錦長書鄭重,眉細恨分明。

莫進彈棋局,中心最不平。

這首詩是李商隱新婚不久之後,在仕途上遭遇了不公平的待遇而寫的。詩的前四句描寫了妻子王氏之美,後四句很傳神地寫出了妻子對自己的深切關心以及為自己所遭受的而不公的忿忿不平。容若用在這裏,大概是說自己正在給妻子寫信,寫得仔細謹慎,相思隻恨也甚是分明。為什麼一封家書要如此“鄭重”呢?納蘭與妻子恩愛至深,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想是有很多話、很多情要傾訴,而相隔之遠,溝通不便,加上此時此刻的激動,讓納蘭容若生怕忘了說什麼,隻能仔細斟酌了。而這相思之恨,大概就是希望朝夕相伴而不能的遺憾怨恨了。

“天將愁味釀多情”,真是無限多情的一筆,上天將愁和多情釀在了一起,所以愁和多情天生就是一對,相依相隨。是的,因為我對你多情,所以我會因你生出無限愁思,會為你嚐遍愁苦滋味。一個“釀”更顯匠心獨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起來嗬手封題處,偏到鴛鴦兩字冰。”以一個小細節收尾,愈顯巧妙。這封仔細謹慎的書信終於寫完了,該封題了。因為天冷,所以納蘭容若一邊嗬著手,一邊給信箋簽押,偏偏又看到鴛鴦兩字,不禁又心神蕩漾。“偏到鴛鴦兩字冰”,這一句尤其引人猜想。似乎“鴛鴦”比較奇怪;在書信封口上簽押,為什麼會有“鴛鴦”兩個字呢?也許是忍不住寫給妻子的暗語情話,也許是信還沒有來得及裝進信封,偏偏就瞥見信中這兩個字。那個“冰”字,可以理解為墨跡幹了,可以理解為筆尖都被凍住了,也可以說是握筆的手已經冰涼了,字麵上都講得通,都可以想象的到納蘭容若神遊了很長時間。不過,手也好,筆也好,真正“冰”的莫過於那顆心。

我住長江頭,

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

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

此恨何時已?

隻願君心似我心,

定不負相思意。

【注釋】

[1]別緒如絲:梅堯臣《送仲連》有“別緒如亂絲,欲理還不可。”

[2]紫塞:指北方邊塞。崔豹《古今注》上《都邑》:“秦築長城,土色皆紫,漢塞亦然,故稱紫塞焉。”

[3]紅樓:泛指華美的樓房。蘇軾《水龍吟》:“小舟橫截春江,臥看翠壁紅樓起。”這裏代指家中的樓閣。

[4]書鄭重,恨分明:李商隱《無題》中“錦長書鄭重,眉細恨分明。”

[5]封題:書劄的封口上簽押。

浣溪沙

誰念西風獨自涼,

蕭蕭黃葉閉疏窗[1]。

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2],

賭書消得潑茶香[3]。

當時隻道是尋常。

【賞析】

很顯然這是納蘭容若寫給亡妻盧氏的悼亡詞。納蘭容若的妻子盧氏,在納蘭心中的地位是與眾不同的。才三年的鸞鳳和鳴,轉眼就成陰陽相隔,這對癡情絕代的納蘭來說,無疑如晴天霹靂。上片由問句起,西風、黃葉、疏窗、殘陽交織成一派冷瑟悲涼的秋景,渲染出孤寂淒清的氛圍,納蘭容若自然地觸景生情,勾起心中的哀思。下片便回憶起與亡妻昔日的美滿恩愛。結尾句一句“當時隻道是尋常”將思緒從當日的美好中拉了出來,一直隱忍的淚水也因這一句頓如雨下,這其中,有懷戀,也有追悔,有幸福,也有悲哀,蘊藏了複雜的感情。

秋風蕭瑟,涼侵入骨,黃葉簌簌,遮蔽寒窗,獨立冷風之中,麵對此情此景,納蘭容若黯然神傷。傷春悲秋,似乎中國文人自古以來就有的傳統。秋風落葉,似乎總能輕而易舉的撩撥起他們那顆敏感的心。納蘭容若與妻子伉儷情深,一直都在為愛妻的早逝而傷心的他麵對如此蕭條景象,又怎能夠不悲從中來呢?“誰念西風獨自涼”。誰會擔心我會不會受涼?明明知道已是“獨自涼”,不會再有人為他擔憂惦念,卻偏偏要問一句“誰念”。這一聲問,滿含悲憤,似乎在質問蒼天,為什麼要將那個會牽掛我的人帶走?讀來叫人與之同悲。“空床臥聽南窗雨,誰複挑燈夜補衣。”北宋詞人賀鑄在愛妻去世之後,麵對著空蕩蕩的家,聽著窗外瀟瀟冷雨,想到了當日妻子對自己噓寒問暖的溫情,不由得發出感歎。他與納蘭容若兩個人雖然隔了幾個世紀,然而此刻的心境卻是相通的。

我們看到的納蘭容若似乎多是不快樂的,他身不由己,鬱鬱寡歡,唯一能寬慰他的憂愁、讓他溫和一笑的,也許,隻有他的妻子,陪伴了他三年便匆匆離去的妻子,在這西風乍起的時候勾起他無限懷想的妻子。

西風、黃葉、疏窗、殘陽,納蘭容若被這樣的冷寂包圍著,便給我們營造了一個這樣的意境。秋風裏,落葉中,夕陽下,納蘭容若久久佇立,身形落寞,沉默不語,他似乎已經陷入了往事的回憶之中。是不是憶起了天涼時愛人的暖暖叮嚀?是不是想到了起風時妻子為他披上的冬衣?而現在,物是人非,還有誰會掛念他的冷暖?又回到開篇的“誰念西風獨自涼”。一個“涼”字,景冷,人冷,心更冷。此時的納蘭容若仿佛已經定格成一個鏡頭,跨越百年,仍然讓我們看到那個衣袂飄飄、孑然獨立的身影,在秋風殘陽下靜靜沉思。

納蘭容若這首詞,上片是此時此地的深思,下片是對舊時舊事的回憶;上片是納蘭容若此時此地形單影隻的孤獨;下片是他和妻子在曾經短短三年之中雙宿雙飛的無邊歡樂。

南宋程垓《愁倚闌》詞句中有“昨夜酒多春睡重,莫驚他”,酒醉沉睡,妻子囑咐婢女不要驚動了他的春眠。幸福是多麼的相似。曾記否,當年,納蘭容若經常喜歡小酌幾杯,帶著微醉入眠,春日醉酒,酣甜入眠,已經滿是生活的情趣,而睡意正濃時最緊要的是無人打擾。“莫驚”二字便寫出了妻子的善解人意。妻子對他悉心嗬護,總是想讓他多睡幾刻,天亮了也不忍將他喚醒,當他從溫馨的夢中醒來,往往都不知是何時了。那時,春光漫漫,春意濃濃,情意綿綿。

南宋女詞人李清照和丈夫趙明誠夫婦倆都同樣喜好讀書藏書,所以每次飯後一起烹茶的時候,就用比賽的方式決定飲茶先後。一人問某典故是出自哪本書哪一卷的第幾頁第幾行,對方答中先喝。可是贏者往往因為太過開心,反而將茶水灑了一身。“賭書消得潑茶香”,當初納蘭容若和妻子也曾有過賭書潑茶這樣的生活雅趣。他們詩詞對壘,酒濃茶醉,嬉笑打鬧,有著小兒女的心思情趣。他們也願意像李清照夫婦那樣“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優患困窮而誌不屈。”可如今隻影空懷遠,香魂已不再。

酒酣春睡遲,賭書潑茶香。這樣的日子,想想便讓人忍不住勾起嘴角。和愛人在一起,不需要驚喜不斷,不需要錦衣玉食,隻要每天看著你睡顏,等待你半睡半醒地睜開眼睛,慵懶地說一聲“早安”,我的心裏就會冒出幸福的小氣泡。有你的日子,再平淡都是快樂的,即使窩在家裏,聽鍋碗瓢盆交響曲,都如同欣賞最美的音樂。

“當時隻道是尋常”。短短一句話,短短七個字,輕易道出了人生真諦,勾起了多少人的心痛。當時年少不識愁滋味,當時琴瑟和鳴歲月好,當時平淡幸福似流水,當時“隻道是尋常”。確實,醉酒春睡,賭書潑茶,情真意切,這些充滿了納蘭容若那和美的夫妻生活,在當時真是再尋常不過了。而就是這些最最尋常的生活,在今天卻成了回憶,再也無法擁有了。比起李商隱的“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納蘭容若這一句“當時知道是尋常”明白如話,卻更能引起人們共鳴。美好的事物,在擁有時我們隻覺得平凡無奇,隻有失去之後才懂得珍惜。此刻你是不是也想起了某些笑語樂事,當時以為尋常,而今卻非比尋常?

我們讀這首小令,由上片的悲涼驀然轉入下片的快樂,由上片的孤獨驀然轉入下片的合歡,但我們卻一點也感受不到歡樂,反而覺得當初的歡樂之情寫得越深,而今的孤獨之感也就越濃重。以樂事寫愁緒,以合歡寫孤獨,對比之下更令人為之惋惜哀傷。這樣的悲傷想必詞人應該會有很多話說,而納蘭容若卻單單說出“當時隻道是尋常”這一句話,不由得讓人想起了辛棄疾的《醜奴兒》。

少年不識愁滋味,

愛上層樓。

愛上層樓,

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

欲說還休。

欲說還休,

卻道天涼好個秋。

一語道盡多少辛酸。

【注釋】

[1]蕭蕭:黃葉簌簌落下的樣子。疏窗:刻有花紋的窗戶。

[2]被酒:中酒、酒醉。

[3]賭書句:李清照《金石錄後序》雲:“餘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優患困窮而誌不屈。”此句以此典為喻說明往日與亡妻有著像李清照一樣的美滿的夫妻生活。消得:享受,享用。

青衫濕遍•悼亡

青衫濕遍,

憑伊慰我,

忍便相忘。

半月前頭扶病[1],

剪刀聲、猶在銀釭[2]。

憶生來、小膽怯空房。

到而今,獨伴梨花影,

冷冥冥、盡意淒涼[3]。

願指魂兮識路,

教尋夢也回廊。

咫尺玉鉤斜路[4],

一般消受[5],

蔓草殘陽。

判把長眠滴醒[6],

和清淚、攪入椒漿[7]。

怕幽泉、還為我神傷[8]。

道書生薄命宜將息[9],

再休耽、怨粉愁香[10]。

料得重圓密誓,

難禁寸裂柔腸。

【賞析】

納蘭容若與盧氏伉儷情篤,而盧氏的早逝使納蘭容若在精神上受到了極大的打擊,他幾乎悲痛欲絕,直將柔腸寸斷,此後,“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猶多”。納蘭容若的悼亡詞在他全部的三百多首詞中占了相當大的比重,是容若最為生動感人的佳作。幾乎每一首都淒婉哀怨,聲聲血、字字淚,令聞者落淚。周之琦在《懷夢詞》中有和此調者,題曰:“道光乙醜餘有騎省之戚,偶效納蘭容若為此,雖非宋賢遺譜,其音節有可述者。”由此可以知道《青衫濕遍》這個詞牌大概是納蘭容若的自度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