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一生一代一雙人(2 / 3)

“青衫濕遍”,開篇第一句話,就表明了納蘭容若悲痛的程度,淚如雨下,把所著青衫都浸得濕透了。該是何等的悲痛、何等的淒涼,才能如斯。不用再有什麼累言贅語,僅僅四個字,形神兼具,便足以讓人將納蘭容若的痛徹心扉一覽無餘。“憑伊慰我,忍便相忘。”一直以來,納蘭容若都與妻子感情篤厚,無論納蘭容若是歡喜,還是落寞,都是伊人陪在他身邊,給他以安慰,如此情意,容若怎麼舍得就把她忘懷?另外,也可以理解為,納蘭容若似乎在怨妻子:“當初的情意還在眼前,你怎麼忍心就把我給忘了?”其實,不是妻子忘懷了他,而是陰陽相隔,人不見,似乎是把他忘懷了。“相”字,本身就包含著相互的意思,不管是誰對誰,都是同樣的淒涼。而這“怨”,當然不是怨妻子,而是怨上天,怨的是上天給他們的時間太短暫,怨的是生生將他們分離,天人永隔。

“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釭。”才隻有半月而已,半月前,她還在人間,就在納蘭容若眼前,扶病在燈下,操持著剪刀,輕輕剪掉了燭芯的燈花。怎成想,就此一病,便成終身永別。眼前似乎還有妻子燈下的身影,耳邊仿佛還留著剪落燈花的聲音,但此情此境,已是過去,不複重來了,怎能不叫人心痛欲絕?

“憶生來、小膽怯空房。”納蘭容若還記得,妻子本來膽子就小,總是不敢一個人獨處空房,所以他便盡量陪著她,如膠似漆,片刻也不願分離。而現在呢?“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淒涼。”納蘭容若卻已無法在她身邊陪伴,她隻能一個人冥居梨花樹下,清冷幽暗,她該是如何的淒涼寂寞、心驚膽戰。其實,表麵納蘭容若是從妻子的角度寫她的悲傷境地,實際上自己又何嚐不是呢?更能體現出納蘭容若對妻子的摯愛、失去妻子的痛苦以及對亡妻的思念。心痛之絕,納蘭容若隻能把滿腔的愁懷,寄托於夢幻之中。“願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但願上天可以給伊人的魂魄以指引,讓他們在納蘭容若的夢中再團聚,重回那舊時時光,不必再忍受分離的淒涼。

“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兩心相依卻陰陽相隔,可以說是近在咫尺卻遠在天邊。蔓草荒蕪,殘陽如血,他們正一樣消受著這淒情冷景。將心比心,作者想象中,他的亡妻現在的心情,也是與他一樣吧,同等淒涼悲痛,忍受著相思的煎熬。“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納蘭容容對妻子已逝的事實還是難以接受,又把滿腔的悲痛,寄托於夢幻之中——如果,可以拿我為你留下的清淚,和著祭祀的酒漿,可以把長眠的你滴醒過來,我願意拚棄一切。

筆鋒一轉,又站在妻子的立場,替“我”考慮。“怕幽泉、還為我神傷。”想必此刻她長眠地府,恐怕還在為我納蘭容若傷神吧。妻子傷的是什麼呢?“道書生薄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你是個書生,命比紙薄,應該好好的保重,別再耽於兒女情長,別再為我這個‘怨粉愁香’而誤了自己。納蘭容若是了解妻子的,在他心裏,妻子永遠是那麼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然而越是如此,越讓人悲傷。越想到亡妻對自己的好,就越能顯示出納蘭容若對亡妻的思念和愛之深刻,也就更體現出他此時心情的沉痛。“薄命”這詞,也在納蘭的詞裏多次出現,作為對自己命運概括。

“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這裏,又回到了現實之中。還記得以往的你儂我儂,還記得曾經的海誓山盟,如今納蘭容若與妻子卻再也不能團圓。“重圓密誓”隻不過是納蘭容若一廂情願的幻想,是一種不可能實現的現實,此時此刻,怎能不叫人悲痛難禁、柔腸寸斷?以如此沉重的詞句結尾,整篇的悲痛情緒,頃刻間爆發出來。一字一句,都滲透著納蘭容若的淒楚,敲擊著讀者的心靈。

魯迅先生說:“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而親眼目堵自己所深愛之人的死亡,更是人生的最大悲劇之一。而對於這個多情的納蘭公子,愛妻的離世對他的衝擊性與悲劇性,更甚於自己生命的消逝。愛人已逝,世間的一切美好事物,仿佛都隨之而去。正如他後來在一首詩中所寫的:“予生未三十,憂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風吹已斷”。

這首《青衫濕遍•悼亡》,是納蘭容若的第一首悼亡詞。“青衫濕遍”亦是由此而創造出的新詞牌。古人似乎不喜歡書寫自己的妻子,真摯地悼念夫妻伉儷地生死之情地作品更是極少。除了蘇軾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賀鑄的“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似乎再也拿不出什麼例證。唯有到了納蘭容若這裏,悼亡詞才成為詞創作的一個重要題材。他所有的愛情詞,尤其是悼忘詞,滿腔真情,都融化在其中,句句肺腑,字字血淚,震撼著讀者。在這首詞裏,“青衫”、“銀釭”、“梨花影”、“回廊”、“玉鉤斜路”、“蔓草殘陽”、“清淚”、“椒漿”,這些淒淡冷清的意象,勾勒出一幅哀婉低迷的畫麵,令人蕩氣回腸。納蘭以真切的詞句寫出了自己的真摯情感,忽而直敘、忽而寫夢;忽而寫自己的悲痛,忽而想象妻子的傷神。在詞裏,納蘭容若已經與亡妻融二為一,一腔思念的情懷婉曲道出,讓讀者更能深切感受到他喪妻的痛苦。

【注釋】

[1]扶病:帶著病而行動做事。

[2]銀釭:銀燈。古代以油燈照明,貴族大家多用銀製燈台,故稱銀釭。

[3]冥冥:昏暗貌。

[4]玉鉤斜:隋代葬埋宮女的墓地。《陳無己詩話》:“廣陵亦有戲馬台下路號玉鉤斜。”這裏是指亡妻的靈寢所在地。

[5]一般:一樣。消受:忍受,禁受。

[6]判:同“拚”。此處甘願之意。周邦彥《解連環》:“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

[7]椒漿:即椒酒,以椒實浸製之酒,多於元旦飲用。這裏是指祭奠之酒漿。

[8]幽泉:墓穴,代指亡妻。

[9]將息:保重、調養之意。

[10]怨粉愁香:粉香,代指女人。怨粉愁香是喻指男女間的恩怨私情,這裏借指與妻往日的濃情密意。

青衫濕•悼亡

近來無限傷心事,

誰與話長更?

從教分付[1],

綠窗紅淚[2],

早雁初鶯。

當時領略,

而今斷送,

總負多情。

忽疑君到,

漆燈風颭[3],

癡數春星[4]。

【賞析】

納蘭容若的真性情賦予了他的詞純真率直的特點,就像這一首《青衫濕•悼亡》。納蘭容若的悼亡詞沒有一絲輕薄賣弄,甚至沒有“誰複挑燈夜補衣”的感慨。也許古人多把妻子看做自己的附屬,他們認為作為妻子,侍奉丈夫、操持家務是天經地義理所應當的,所以,當妻子逝去了,他們便換一個,很少人會有懷念;即使懷念,記憶中的妻子還是在挑燈補衣。相比之下,納蘭容若與盧氏便是其中的特例了。他們在近乎完美的家庭環境中,擁有著一份更純粹、更接近其本質意義的愛情。於是在納蘭容若的詞中,盧氏不必勞碌持家,而是與他相依相偎相互扶持。

這闋詞開篇便是直抒胸臆,痛陳自己的心情。“近來無限傷心事,誰與話長更?”納蘭容若心中鬱結了千種苦悶、萬般無奈,可是自己的無限傷心卻找不到人傾訴,為何?愛妻已亡故,還有誰能與他秉燭夜談?還有誰能懂他的心事?其實,納蘭容若的“無限傷心事”,也正是因妻子的離去而起的。唯一懂我的人走了,怎能不傷心?傷心無人傾聽,更是悲上加悲。如此循環反複,納蘭容若便將自己陷入了絕境。

“從教分付,綠窗紅淚,早雁初鶯。”現在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吧,鬱鬱蔥蔥的樹蔭投到窗子上,映得綠窗一片,早雁初鶯,競相爭春,好一派春和景明。“綠窗”“早雁”“初鶯”,在平常人看來,這正是良辰美景,風光獨好。然而一個“紅淚”便將這美景狠狠地打破了。為何眼見著這春光無限,納蘭容若會對窗垂淚?隻因愛人不在了,再好的風光誰與他共賞?“明媚春光付與誰,斷井頹垣孤堆。”“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這一切的景致,因沒有愛人同在,便形同虛設,任憑它如何旖旎。

上闋納蘭容若痛陳自己自愛妻亡故後,無限傷心事,無人可傾訴,淒清孤苦,暗自落淚的心境,用語直率淒涼已到極致。下闋起句即陷入悔恨當中,懊悔自己辜負了妻子往日的深情。

憶當初,妻子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難掩嬌羞;憶當初,納蘭容若親手執筆,為妻畫眉,恩愛有加;憶當初,姹紫嫣紅,夫妻共賞,花開花謝;憶當初,月上枝頭,紅燭羅帳,情話綿綿;憶當初……人生最痛苦的事莫過於隻能“憶當初”。當初一同度過的風花雪月,如今卻一去不複返。多少人,總是在擁有美好歲月的時候不懂得它的可貴,偏偏要等到失去了,才開始想要珍惜,然而卻已經來不及了。“當時領略,而今斷送,總負多情。”隻能空自嗟歎,悔恨自己辜負了當初的深情款款。

“忽疑君到,漆燈風颭,癡數春星。”結尾處這一句“忽疑君到”一直被人稱讚。本來前麵納蘭容若又是悲傷,又是悔恨,感情已經跌入了低穀,這裏偏偏宕起一筆,忽然又將感情調動起來。許多詩人詞家也抒發過相似的感情,如李益《竹窗聞風寄苗發司空曙》中有“開門複動竹,疑是故人來。”盧仝《有所思》:“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賀鑄《小梅花》:“一夜梅花忽開疑是君。”《西廂記》也有“待月西廂下,門戶半麵開。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大概思念至深,期盼至深,才會出現“忽疑君到”的幻覺吧。又到夜深,孤燈難眠,房間裏忽然變得明暗飄忽,窗子上似有影影綽綽的人影,納蘭容若不禁有些激動:“是你回來了麼?”再細看,哪裏有人,隻不過是風吹動了燭光。期望與失望交織,這種折磨痛徹心扉。納蘭容若悵然若失,癡情地數著天上的星鬥,仿佛那是他的愛人一般,又似乎還在幻想著妻子的身影會如往常一樣出現。

隻怕這一夜,又無眠。

等你與我話長更。

【注釋】

[1]從教分付:意思是一切都聽任其安排。張元幹《念奴嬌》:“有誰伴我淒涼,除非分付,與杯中醽醁。”

[2]紅淚:一指美人之淚。晉王嘉《拾遺記》卷七:“(魏)文帝所愛美人,姓薛名靈芸,常山人也。……時文帝選良家子女以入六宮,(穀)習以千金寶賂聘之,既得,乃以獻文帝。靈芸聞別父母,噓啼累日,淚下沾衣。至升車就路之時,以玉唾壺承淚,壺則紅色。既發常山,及至京師,壺中淚凝如血。”賀鑄《虞美人》:“渭城才唱浥輕塵,無奈兩行紅淚,濕香巾。”又,亦可作紅燭垂淚之意,語出杜牧《贈別》:“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這裏指傷心之淚。

[3]漆燈:燈明亮如漆謂之“漆燈”。《世說新語》謂王羲之見杜宏治,歎曰:“麵如凝脂,目如點漆,此真神仙中人。”這裏之“漆燈”語出唐李賀《南山田中行》:“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鬆花。”風颭(zhǎn),風吹之意。五代詞人喜用此語。毛文錫《臨江仙》:“岸泊漁燈風颭碎,白蘋遠散濃香。”

[4]癡數春星:謂癡情地數著天上的星鬥。梁簡文帝《神山寺碑》:“澄明離日,照影春星。”

鵲橋仙•七夕

乞巧樓空[1],

影娥池冷[2],

佳節隻供愁歎。

丁寧休曝舊羅衣[3],

憶素手為予縫綻。

蓮粉飄紅,

菱絲翳碧[4],

仰見明星空爛。

親持鈿合夢中來[5],

信天上人間非幻。

【賞析】

農曆七月初七,這一天是人們俗稱的“七夕節”,也稱“乞巧節”“七橋節”“女兒節”。我們現在將這一天看作是中國的情人節。七夕,是中國傳統節日中最具浪漫色彩的一個,也是古代姑娘們最為開心、最為重視、最為快樂的日子。這天晚上,她們穿針乞巧,祈福許願,拜七姐神,儀式虔誠而隆重。

七夕,坐看牽牛織女星,是民間的習俗。相傳,每年的這天晚上,是天上的織女與牛郎在鵲橋相會之時。傳說,在七夕的夜晚,抬頭可以看到牛郎織女的銀河相會,或在瓜果架下可偷聽到兩人在天上相會時的綿綿情話。因為織女是個美麗聰明、心靈手巧的仙女,凡間的女子便在這天晚上向她乞求智慧和巧藝,也少不了向她求賜美滿姻緣。

盧氏生前,一定是非常重視這個節日的。初為人妻的她還有著小兒女的心思,在這個充滿浪漫氣息和和美好祝願的晚上,她登上乞巧的彩樓,擺上時令瓜果,對著朗朗星空,朝天祭拜,乞求天上的仙女能賦予她聰慧的心靈和靈巧的雙手,更乞求愛情婚姻的美滿。祈禱之後,或許她還尋找過牛郎織女相會的鵲橋,或許也羞澀的躲在瓜架下想偷聽他們的悄悄話,或許納蘭容若也曾經陪著這個小女人做這種有些好笑的事。那時是幸福的,他們不羨慕牛郎織女的相親相愛,甚至牛郎織女反而會羨慕他們可以長相廝守,不必苦苦等待這一年一度的相會。

然而這樣的時光卻是短暫的,僅僅過了三年,又是一個七月七日的夜裏,納蘭容若再次站在了庭院中,隻是這次,他是來懷念。“乞巧樓空,影娥池冷,佳節隻供愁歎。”乞巧的彩樓空了,再沒有人在那裏乞巧祈福了。因為妻子已經不在了,留下了納蘭容若獨自一人,在越來越冷的風中,忍受著時光、懷念、寂寞、和疼痛的折磨。影娥池,是漢武帝在望鵠台西邊修建的俯月台,台下有池,月影入池中,使宮人乘舟弄月影,因名“影娥池”。納蘭容若用這句來表明盧氏不在,物是人非,荒涼蕭瑟之感。其實,這影娥池,也是納蘭容若的心。盧氏走後,他的心便冷了,隻倒映著懷念和回憶。這個時候,牛郎和織女,此時應該相會了吧,那些恩愛的小兒女們大概又在傾聽著牛郎織女的情話。此刻再想,還是牛郎和織女幸運些,至少他們每年還有一次見麵的機會。這一年一度的相見,讓他們充滿期盼,會在絕望的時候將他們照亮。可是納蘭容若和盧氏呢?沒有燈火去點亮納蘭容若的希望,他和盧氏,隔著的不是銀河,是生與死的距離,隻能用回憶的方式,來默默地親近彼此。這個曾經充滿浪漫溫馨的節日,如今帶給納蘭容若的隻是無盡的悲痛和絕望。

“丁寧休曝舊羅衣,憶素手為予縫綻。”手捧著盧氏生前親手為他縫製的衣服,納蘭容若淚如雨下。咫尺天涯,他們再無緣見麵,納蘭容若隻能珍藏著這些物件,回憶當初的點點滴滴,如同盧氏還在自己身邊,幻想一睜眼便看到她仍然在縫製這件衣服。本想睹物思人,聊以自慰,誰曾想反而更平添了許多愁思。睹物思人卻不見人,這是何等的折磨!忍著自己內心的悲痛,納蘭容若輕輕地撫摸這件已經舊了的羅衣。雖然已經習慣沒有盧氏在身邊,但有一些疼和悲,還是情不自禁地會湧上心頭。獨自在這冰冷的世上,愈是喧囂愈是覺得寂寞,愈是想念那遠去的身影,那無法觸摸的身影。想念之後,再回到這個外表繁華的塵世上,卻倍感孤獨。

這本應該是多麼美好的一個七夕。“蓮粉飄紅,菱絲翳碧,仰見明星空爛。”紅蓮飄香,一一風荷舉;菱絲纏綿,脈脈碧波掩。在那璀璨的星光輝映下,風姿綽約。這樣好的景致,因一個“空”字,便白白綻放了。納蘭容若站在寒冷的風中,再也沒有心情去欣賞什麼美景。是的,他曾經和盧氏蕩舟湖中,在蓮香菱葉中穿行。隻是,自從盧氏走了,風景也跟著不見了。驀然回首,那人卻已不在燈火闌珊處;驀然回首,一場歡夢已醒,如今孑然一身。納蘭容若仰望夜空,不想看牛郎織女如何相會,隻想找到愛人化作的那顆星星,是不是還在用熟悉的目光,深情的凝望著自己?

回憶,思念,這些讓納蘭容若一次次深陷孤獨和寂寞的深淵,不能自拔。他從來都不曾忘記,在他的心裏,她的身影,就是一道永恒的風景。“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果然妻子也是思念著自己,就像織女千裏迢迢渡過銀河,她越過天上人間的阻隔,來到納蘭容若的夢中。“親持鈿合夢中來,信天上人間非幻。”納蘭容若看到了,朝思暮想的愛人熟悉的身影,她親手將定情的信物遞交到納蘭容若的手中,許下了來生再續今世緣的諾言。是了,納蘭容若相信,即使天人永隔,他們仍互相思念,不論人間天上,此愛不渝,此情不變。

盛冬鈴在《納蘭性德詞選》中這樣評價此詞:“這一首《鵲橋仙》則專就喪妻之痛立意,訴說的是死別的悲哀。全詞寫的雖然是對亡妻的懷念,但始終緊緊扣住“七夕”這個題目,用典嫻熟自如,能切合抒情的需要,體現了較高的藝術技巧。”

【注釋】

[1]乞巧:農曆七月七日之夜、俗稱七夕。《荊婚歲時記》載:“七月七日為牽牛平織女集會之夜。是夕、人家婦女結縷彩,穿七孔針,或金銀鍮石為針,陳瓜果於庭中以乞巧。有喜子(蜘蛛)網瓜上,則以符應。”又,《東京華夢錄•七夕》雲:“至初六、初七日晚,貴家多結彩於庭,謂之乞巧樓,鋪陣磨喝樂、花瓜酒炙、筆硯針線。或兒童裁詩,女郎歹呈巧,焚香列拜,謂之乞巧。婦女望月穿針,或以小蜘蛛安合子內,次日看之,若網圓正,謂之得巧。”,故七夕是為古代一大節日,此日除乞巧外,民間還有曝晾經書,弄化生(用蠟作的嬰兒),即乞子,同時亦有乞富、乞壽等風俗。

[2]影娥池:池名。《三輔黃圖》謂:漢武帝於望鵠台西建俯月台,台下穿池,月影入池中,使宮人乘舟弄月影,因名影娥池。唐上官儀《詠雪應詔》:“花明棲鳳閣,珠散影娥池。”

[3]丁寧:同“叮嚀”。羅衣:軟而輕的絲製衣服。

[4]菱絲:菱蔓。翳(yì):遮掩之意。

[5]鈿(diàn)合:金飾之盒。盒,古作“合”字。古代女子以此為定情之信物。陳鴻《長恨歌傳》謂:“定情之夕,授金釵鈿合以固之。”又,李賀《春懷引》:“寶枕垂雲選春夢,鈿合碧寒龍腦凍。”

沁園春

丁巳重陽前三日[1],夢亡婦淡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複能記。但臨別有雲:“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婦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覺後感賦。

瞬息浮生,

薄命如斯,

低徊怎忘[2]。

記繡榻閑時,

並吹紅雨[3];

雕闌曲處,

同依斜陽。

夢好難留,

詩殘莫續,

贏得更深哭一場。

遺容在,

隻靈飆一轉[4],

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5]。

料短發、朝來定有霜。

便人間天上,

塵緣未斷,

春花秋葉,

觸緒還傷。

欲結綢繆[6],

翻驚搖落,

減盡荀衣昨日香[7]。

真無奈,

倩聲聲鄰苗[8],

譜出回腸。

【賞析】

納蘭容若與妻子盧氏雖然僅僅度過了三年時光,但伉儷情深。丁巳年九月,康熙十六年的九月,盧氏就在這一年逝世,剛剛三個月,屍骨未寒,納蘭容若悲痛難忍,時時縈念,幻想能與其再續前緣。夢隨心生,這一夜,盧氏果真就來與納蘭容若於夢中相會了。執手淚眼,絮絮低語,臨別之時,妻子贈詩“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與納蘭容若。隻是,夢境雖美,終究也是一場空幻,醒來之後更加痛苦,於是在感慨無奈之下,便有了這首詞。

這首詞是以記夢的形式寫的悼亡之作,一直以來都被人稱賞。其纏綿悱惻、聲聲血淚,不遜色於同為記夢詞的蘇軾的《江城子》。全篇跌宕起伏,低回婉轉,哀怨動人。有時候夢是很殘忍的東西,夢中極盡美好,醒來卻發現是一場空,隻有眼角的淚痕猶在。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詞一開篇,納蘭容若就以詠歎的筆法寫出了對亡妻的一往情深。“浮生”沿用《莊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納蘭容若早就知道人生苦短,瞬息萬變,可還是忍不住悲歎愛人的生命為何如此短暫。前一刻夫妻的恩愛仿佛還在眼前,這一刻卻已經陰陽相隔,人鬼殊途,當真是紅顏薄命。其實,在納蘭容若心裏,薄命的豈止是盧氏,他自己何嚐不是命薄之人?妻子紅顏遭天妒,早早亡故,這是命薄;自己無福與妻子長相廝守,更是命薄。來不及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來不及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留下這些遺憾,納蘭容若如何能把妻子忘懷?“低徊怎忘”一個反問,不言而喻,將蘇軾《江城子》中“不思量,自難忘”的悲悼之情濃縮其中。

一個“記”字統領下文,追憶與妻子的婚後恩愛生活。在妻子逝去之後的這個重陽佳節前夕,納蘭容若“記”的是什麼呢?“繡榻閑時,並吹紅雨;雕欄曲處,同倚斜陽”。“紅雨”有桃花之意,李賀《將進酒》有“桃花亂落如紅雨”;也有落花之說,劉禹錫《百舌吟》:“花樹滿空迷處所,搖動繁英墜紅雨”。桃花也好,什麼花也罷,總之這份回憶是在一個落英繽紛的季節,閑來無事,納蘭容若與妻子相依相偎的坐在繡榻上,一起看窗外的落紅如雨下,興致來了,妻子調皮的吹著飄到麵前的花瓣,納蘭容若也被感染了一般,竟也玩起了這小孩子的遊戲。到現在仿佛還能聽到當時的歡聲笑語。還記得那條曲折幽回的長廊,他們相擁著倚在在欄杆的拐彎處,夕陽西下,日暮黃昏,時間仿佛定格在這一刻,他們不離不棄,看盡白雲蒼狗,滄海桑田。“並吹紅雨”“同倚斜陽”,當初的歡聚是多麼美好,可共度的時光總是過得那樣匆匆,如今隻剩下納蘭容若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這世上。以喜寫悲,昔日的賞心樂事反襯出今日的永別之苦,越發顯出詞人的孤獨淒涼。

納蘭容若的思緒從美好的回憶轉回到殘酷的現實。“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於生死離別。生離,尚可期待他日重逢;死別,卻是人間天上,永不團圓,便隻能借著回憶過往,憑著偶爾夢中一見,以慰平生。隻是回憶再美,夢境再真,終究還是要醒來,來麵對沒有妻子的歲月。“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這是在夢中妻子留給納蘭容若的最後兩句話。當夢斷詩殘,一切化為烏有,怎不會“贏得更深哭一場”?唯有痛哭才能將心中的悲憤發泄出來。多想再看看妻子的模樣,可是卻“靈飆一轉”,飄忽而過,容不得他細細端詳,這最後一麵就這樣匆匆別過,憾恨交加,悲痛之情又添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