減字木蘭花
相逢不語,
一朵芙蓉著秋雨[1]。
小暈紅潮[2],
斜溜鬟心隻鳳翹[3]。
待將低喚,
直為凝情恐人見[4]。
欲訴幽懷,
轉過回闌叩玉釵[5]。
【賞析】
這是一首情詩,納蘭容若筆端輕柔勾勒,竟是活生生一幅仕女圖,嬌羞宛然,冰雪輕盈,似乎在向人講述他那略帶青澀的愛情。但這不是隨便的一幅圖畫,不是憑空而來的想象。這是一副實實在在的寫真,畫的名字叫做“初戀”。
有人說詞中的女子是納蘭容若的表妹,兩個人青梅竹馬,卻因表妹被選做秀女入了深宮,而被迫分離。嚐盡相思之苦的納蘭容若想盡辦法希望再見到表妹,可是皇宮之內,豈是那麼容易讓他們相會的?也許是上天覺得辜負了這對有情人,於心不忍,終於給了他們一個機會。適逢國喪,皇宮要大辦道場。容若靈機一動,買通了進宮誦經的喇嘛,裹挾在袈裟大袖的僧人行列中偷偷地混進了皇宮。混入皇宮,偷見內眷,容若怎會不知這是何等的罪名。但他還是去了,不是在一時的衝動之下,而是在周詳的計劃之後,隻為了再見上一麵。這首詞描繪的就是兩人見麵是的場景。佐證便是清代無名氏《賃廡筆記》:
“納蘭眷一女,絕色也,有婚姻之約。旋此女入宮,頓成陌路。容若愁思鬱結,誓必一見,了此夙因。會遭國喪,喇嘛每日應入宮唪經,容若賄通喇嘛,披袈娑,居然入宮,果得彼妹一見。而宮禁森嚴,竟不能通一語,悵然而出。”
我相信像納蘭這般溫和多情之人,應該會有一個兩小無猜的玩伴,有一段“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青澀初戀。隻是我們不必去追究那個女子是誰,隻要知道有那樣一個女子,存在於納蘭容若的詞中,記憶中。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輾轉反側。”那應該是一個美麗的女子,也曾經多少次進入過容若輾轉反側的夢寐。他們曾經有過快樂的童年。在明珠府的花園,兩個孩子一起,在花花草草中玩耍,與蜻蜓蝴蝶捉迷藏,在秋千風箏上留下歡笑,一個填詞,一個撫琴,他們是童年的玩伴,也是少年的詩友,那朦朦朧朧的情愫也在暗暗生長的。他們喜歡在一起,不知道為什麼,隻知道在一起的時候時間過得很快。無憂無慮的日子就這樣在互相陪伴中過去了。等到他們終於了解這種感情了,連個人卻不得不麵臨分離了。
也許長大了顧忌也就多了,那所謂的“男女之大防”更讓他們謹言慎行,不能再時時相伴;也許兩情相許,卻不得不分開。總之這次見麵滿是哀傷與小心。“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這次相逢應該是兩個人期盼了很久的吧。心中有千萬種情愫,嘴裏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千言萬語隻能凝成一顆相思淚。此時戀人在容若的眼中宛如秋雨飄搖中的一株芙蓉,豔麗、哀戚、淚泫。“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那眼淚滴在納蘭容若心裏也激起了層層的漣漪。
“小暈紅潮,斜溜鬟心隻鳳翹”。四目相望,那女子嬌美的臉龐泛起無法遮掩的紅暈,正是對納蘭容若的最最直白的傾訴。“羞娥斂。紅潮怕上春風臉。”少女的心思果然是藏不住的,那嬌羞的紅暈便泄露了一顆心、多少事、怎般情。納蘭容若仿佛又想起了年少時的吟詩弄琴、兩心相依,那是一段快樂的時光,如同一場醉人的美夢。大概因為被看穿了心事,女子更顯得慌亂,那斜斜的插在雲發間的鳳釵也滑落下來。
至此,這首詞的上闋結束了。上片側重靜態的刻畫,寫出了少女美麗動人的外貌,含羞帶怯的神情,寥寥幾句,一個與情郎相會的少女形象躍然紙上,仿佛容若隻看了她一眼,而這一眼卻持續了萬年。
“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終於要開口呼喚她了,這聲喚怕是等待了太久了,想要傳達太多的內容。想問問她不見的這些日子過得好不好,想告訴她自己每天難熬的相思之苦,想許給她“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海誓山盟。可是當這聲低喚徘徊在嘴邊的時候,卻怕被別人察覺凝結其中的深情,最終隻得將這聲呼喚咽了回去。
不隻是納蘭容若有千言萬語欲說還休,她也有數不盡的少女情懷想要傾訴。“欲訴幽懷,轉過回闌叩玉釵”。想要一訴她的幽愁暗恨,想要一傾她的離情別緒。是的,納蘭容若的心緒她能感受得到,容若的欲語複吞聲她能夠懂。此刻,納蘭容若想說而未說出口的話已經傳遞到了她的心裏,卻到了他們要分別的時候。容若看著她不舍地離開,轉過回廊的時候,她拔下頭上的那根精致的玉釵,在雕花的回闌上輕輕地敲擊著,那聲音,是在回應著他的心麼?
在玉釵輕叩回闌的聲音中,這闋詞也到了尾聲。下片側重動態的描寫,將少女一刹間的複雜嬌羞的心理表現得維妙維肖,形神俱見了。
這次見麵就這樣匆匆別過了。沒有一句話的告白,卻叫人回味無窮。千言萬語,隻化作眸中清淚、頰上紅潮、釵頭輕叩。這便是他們的相見,從此“回闌”成了納蘭容若心中不變的回憶。
這便是納蘭容若的初戀。不管這女子是不是他的表妹,是不是被選入宮中,總之,他們因為某種事情分開了。納蘭容若這首小令,寫得似明似暗、欲說還休,似乎總有些隱衷心曲難與人言。
【注釋】
[1]芙蓉:《西京雜記》卷二:“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後因以“芙蓉”喻指美女。
[2]小暈紅潮:謂臉色微微泛起了紅暈。
[3]溜:滑動之意。李清照《點絳唇》:“見客人來,襪剗(chǎn)金釵溜。”鳳翹:古代女子鳳形的頭飾。
[4]直為:隻是由於。凝情:深細而濃烈的感情。
[5]回闌:曲折的欄幹。闌,同“欄”。
采桑子
而今才道當時錯,
心緒淒迷[1]。
紅淚偷垂,
滿眼春風百事非[2]。
情知此後來無計[3],
強說歡期[4]。
一別如斯,
落盡梨花月又西[5]。
【賞析】
梁啟超在《中國韻文裏頭所表現的情感》中以這闋《采桑子》為例,評納蘭容若的詞說“容若的詞,自然以含蓄蘊藉的小令為最佳。”“古之傷心人,別有懷抱。”“哀樂無端,情感熱烈到十二分,刻入到十二分。”很到位的點出了納蘭詞的特點。
曆代詩詞被傳唱的名句無數,各具風格。李白“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用語純真樸實,卻自有一番磅礴大氣,如同詩詞中的大丈夫;李義山“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似詞中的大家閨秀,端莊大氣卻又朦朦朧朧,句子裏的每個字、每個詞、每個典故,你都能研究的明白,可是當它們放在一起,你卻說不出它到底要表達什麼,不知道詩人到底在想些什麼,至今的學者們還在討論這些問題;馬致遠“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就像是詞中的小家碧玉了,隻是幾種景物的羅列,精巧細致,如同一幅風景畫小品,卻表達了詞人的悲涼與憂傷。
納蘭容若的詞卻是另外一種性格,直抒胸臆、脫口而出、不加修飾、平淡如話,比如“我是人間惆悵客”,比如“一生一代一雙人”,比如“當時隻道是尋常”,再比如這裏的“而今才道當時錯”。就像一個朋友在對你訴說心事,你聽著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然後發現原來這些都是男女世界裏最平常不過的感情,你也同納蘭容若一樣,曾經經曆過,或者正在經曆著,納蘭容若將這般感情以最平淡的語言表達出來,一出口便撥動了你的心弦,將你深深的打動了。
有些句子的好需要在歲月流逝中來體會,譬如“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有些句子的好需要在反複吟詠中才能頓悟,譬如“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有些句子的好是似懂非懂中體會到的,譬如“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而納蘭容若的好,卻是平平淡淡、明明白白,不經意間便道破了你、我,甚至世間每一個情中男女的心事,不知不覺中讓你落淚。
這首《采桑子》便是一例。“而今才道當時錯”,劈頭便是這樣一句,恍如當頭一棒。可是仔細想想,這一句似乎又沒有什麼特別的,非但談不上什麼修辭、典故、技巧,甚至根本就是一句白話,“現在才知道當時錯了”。這樣的句子,不單那些熱衷於精雕細琢的詩人詞家不屑於用,恐怕現在也有人懷疑,這樣的句子怎麼能出現在詩詞歌賦中呢?
納蘭容若卻不管什麼精巧細致,他認為詞要能夠直抒胸臆、不必遮遮掩掩,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他的詞,字字堪稱心聲,句句發自肺腑,若是反複推敲了,反而就做作了。那樣的詞是用來參加考試的,是拿來給別人看的,而納蘭的詞,是書寫心靈的。最普遍不過的情感,最平常不過的言語,不經意地流露出來,句句打動人心,這便是千古的絕唱。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我想這大概又是寫給初戀的詞吧。情還在,人卻不得不分開,至今想起來仍心緒悵惘。也許每個人的心裏都會藏著那麼一個叫做“初戀”的故事,不一定是因為留戀一個人,有的時候隻是懷念一種感覺。愛了,分開了,以為忘了,卻在不經意間仍然從內心深處浮上來,讓你悔不當初。隻是“當時錯”究竟是什麼?每個人又都不同。也許是當初不應該與她相識,也許是當初不該從相識而走得更近,也許是當初應該牢牢地抱住她、不放她離去。太多的錯,太多的悔,納蘭容若在詞中並沒有交代清楚,也不需要交代清楚,因為每個人心裏都有太多的“倘若當初”,所以一切盡在不言中。
宋代詞人陸遊有一首著名的《釵頭鳳》,更是對這種“當時錯”悔恨不已。
紅酥手,黃藤酒,
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
淚痕紅邑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由於母命難違,陸遊被迫和表妹唐婉離婚。離婚後雖然他們各自嫁娶,但是依然深深思念著對方。幾年後的一天,他們在沈園偶然相遇,唐婉和她的丈夫趙士程設宴招待了陸遊。分手之後,陸遊在沈園的牆壁上題寫了這首《釵頭鳳》,表達了他的對往日愛妻的思念。
看到陸遊的詞後,唐婉和了另一首《釵頭鳳》。據說在此後不久,唐婉就在悲傷中死去。
世情薄,人情惡,
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幹,淚痕殘,
欲箋心事,獨語斜闌。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
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聲寒,夜闌珊。
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這大概是納蘭容若與愛人離別前相會的場景。他們應該都覺察到了,此一別,也許就是永別了。那個女子,她雖然在強顏歡笑,但是偷偷拭淚的小動作還是沒有逃過納蘭容若的眼睛。她是在為納蘭容若傷心,還是在為自己傷心?是在為得到的傷心,還是在為失去的傷心?我們又無從知曉,隻是卻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佛說“物隨心轉,境由心造”,環境的美好與惡劣是由心境的快樂與否而決定的。也許這說得過於唯心了,但是其中卻不乏道理。心情對眼睛影響是頗為明顯的,否則看到落花,為什麼有的人悲傷“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有的人卻能看到“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滿眼春風百事非”,春光無限好,本應是賞花撲蝶、填詞作曲的快樂時光,卻要經受離別之苦,眼看後會無期,在這繁花似錦的喜景裏卻體會到百事皆非的悲懷,這是何等的痛楚。
“情知此後來無計,強說歡期”,納蘭容若與戀人都是心思細膩的聰明人,深深知道分手之後恐怕就再也不會有見麵的機會了,但還是忍著苦澀,擠出笑容,強自編織著謊言,幻想著將來的歡聚,不隻是為了讓對方相信,更像是為了讓自己相信。多少人有過這樣的經曆?等你回來,我們就在一起;等你回來,我們馬上便結婚;等你回來,我們再也不分開。我們幻想重聚之後的美好,卻忘了今後再也不會重聚。我們許下諾言,有時候隻是為了忘記現實。
那一別果真變成永訣,納蘭容若沒有說一別多久,隻知道梨花開了又盡了,月亮升了又落了。此時此刻,納蘭容若欲哭無淚,欲訴無言,唯有默默地看著“落盡梨花月又西”。以景語來作為結語,詞看似已經結束了,意卻猶未言盡。
昏暗的月光下,納蘭容若久久站在梨花樹下,雪白的花瓣飄飄灑灑的落下來,站在他的發上、身上,他卻似乎感覺不到,仍然一動不動的凝望著天邊,仿佛被定格了一般。看到這樣的情景,你大概也不願去打擾,於是靜靜地站在納蘭容若的身邊,去觸摸自己內心深處的那一片柔軟。
【注釋】
[1]淒迷:悲涼悵惘。
[2]滿眼春風:李賀《三月》詩:“東方風來滿眼春,花城柳暗愁殺人。”
[3]情知:深知,明知。
[4]歡期:佳期;歡聚的日子。
[5]落盡梨花:梅堯臣《蘇幕遮》:“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
虞美人
銀床淅瀝青梧老[1],
屧粉秋蛩掃[2]。
采香行處蹙連錢[3],
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4]。
回廊一寸相思地[5],
落日成孤倚。
背燈和月就花陰,
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賞析】
納蘭詞中多次提到“回廊”,本篇中“回廊一寸相思地”再次寫到了這令詩人傷心斷腸的地方,聯係那一篇《減字木蘭花》,不難讓人想到他和初戀情人幽會的地方。而且從結句來看,那段戀情的逝去己十年之久,歲月忽忽,然而往事仍然曆曆在目。這其中的況味詩人依然難以忘懷,可見他的情癡,亦可見這段愛情的創痛實在太深太重了。
說到十年,最容易讓人想起,也最讓人揪心的,恐怕非蘇軾的這闋膾炙人口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莫屬了:
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自難忘。
千裏孤墳,
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
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
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
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
明月夜,短鬆岡。
這是蘇軾為了悼念原配妻子王弗而寫的一闋悼亡詞,寄托了連綿不盡的哀思。蘇東坡十九歲時,與年方十六的王弗結婚。王弗年輕美貌,且侍親甚孝,二人恩愛情深。可惜天命無常,王弗二十七歲就去世了。這對東坡是絕大的打擊,失去了心愛的妻子,這種無法釋懷的傷痛,使他在精神上所遭受的創傷是不可言喻的。北宋熙寧八年(公元1075年),蘇軾被貶到了密州,在這一年的正月二十日夜,他夢見愛妻王氏,醒來之後,便寫下了這闋被世人傳誦千古的悼亡詞。“十年生死兩茫茫”。十年的追悼,十年的痛苦,隻有當初的美好永遠地留駐腦海,其他的都已世事茫茫了。
十年,是怎樣的一個概念?一卷離騷一卷書,十年心事十年燈。十年不是彈指一揮間,而是刻骨銘心。昔我十年前,與君始相識。分首今何處,君南我在北。十年裏的一切都變化得太快,也許最讓人無法接受。再回首,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歎一句,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銀床淅瀝青梧老,屧粉秋蛩掃”。不知不覺,納蘭容若又來到了井邊的梧桐下。這裏,是他和戀人經常約會的地方,當年這梧桐雖然不高大強壯,但是還挺拔年輕,如今經曆了十年風雨,梧桐也蒼老了不少,如同納蘭容若那顆飽經摧殘的心。樹葉淅淅瀝瀝的飄落,仿佛十年前的記憶爭先恐後的出現在納蘭容若的眼前。草叢中秋蟲又在聲聲低吟,小徑邊依然芳草幽幽,隻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伊人影蹤已經消失,再也無法喚回。
“采香行處蹙連錢”,如今,納蘭容若走在戀人曾經經過的路上,已經見不到舊時的蹤跡,隻看到了雜草叢生,苔痕淺碧,似乎很久都沒有人走過了。“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悵然若失之時,容若無意間竟在草叢中拾得一支翠翹玉簪。他清晰的記得,這隻玉簪分明在戀人的頭上戴過。輕輕撫摩著這簪子,手中傳來一種熟悉的感覺,仿佛分別多時的戀人再相見,無限的傷感卻無處可訴。每個人的內心世界都有屬於自己的一個私密角落,不願透露給任何人,也無法對別人訴說。對於容若來說,也許隻有那個青梅竹馬的戀人,才會讓他有拾得翠翹不可言的遺恨。
兜兜轉轉,納蘭容若似乎是要把戀人舊時的蹤跡尋變。“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日成孤倚”。回廊,納蘭容若又回到了這個多少次魂牽夢縈的地方。還記得十年前他和戀人常常在這裏逗留相逢,相互依偎著,看桃花開遍,看夕陽西下,卻不覺得時間的流逝。但對於十年後的納蘭容若而言,回廊卻成了最令他傷心難過的地方,昔日有多少美好,如今就有多少痛苦,甚至加倍。回廊還在,落日依舊,隻是戀人卻不在身邊了,隻剩納蘭容若一個人,落寞成影。
這一寸相思地,對於感傷之人來說,無異於肝腸寸斷般的疼痛。當故地重遊,走過的依舊是當年的路,眼前所見到的,依舊是當年的痕跡,仿佛時光倒流了一般,不同的是,當年影兒成雙,而現在不知隻影向誰去。
今天,納蘭容若就用來回憶。不能言,他便在心裏默默懷念。“背燈和月就花陰”,燈火亮了,月亮升了,納蘭容若仿佛沒有感覺到夜幕的降臨,靜靜地將自己埋在花陰之下。有人說黑暗中適合療傷,因為沒有人能看到自己的落魄與狼狽,所以人一受傷就會不自覺的躲到黑暗中去;隻是卻忽略了黑暗更容易讓人脆弱、恐慌、絕望,反而傷得更重。
“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十年了,當年的井欄青梧還在,草徑蟲鳴還在,回廊落日還在,甚至心口所跳動的,依舊是十年前的那顆未曾變更的心。隻是她的蹤跡去無處可尋了,似乎來過,又似乎不曾來過,隻有拾到的翠翹玉簪來證明,十年前並不是一場夢。納蘭容若就這樣把對戀人的記憶與感情,自私而又頑固地封存了起來,就像緊緊握著的那隻玉簪,不對人言,不讓人探索與開啟,不去遺忘,任它像野草一般,在春風中肆意地滋長,在每次故地重遊時,再翻出來溫習。
人生能有幾個十年,經得起這般的磨礪與摧殘?當日的年少童真在不經意間已經逐漸褪去,舊時的人也已經在十年風雨中慢慢地老去。十年之後,你是否還願意走過當年走過的地方,去尋找曾經留下的記憶?當她忽然站在這裏,你是不是能夠在人群之中一眼將她認出?或者你根本無法辨認出十年後的她了,就像路人一樣擦肩而過。
我們總在感慨著別人的故事,卻演繹不好自己的故事。還有幾個人能像納蘭容若十年蹤跡十年心這般的癡情?十年,就像是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我們也許會偷偷嘲笑當年的天真無知,慢慢忘記了年少時的山盟海誓,更不會特意去探尋往日的蹤跡。隻是當看到年輕的情侶手牽手走在路上,半真半假的嗔怪撒嬌,我們在輕笑他們幼稚的時候,是不是會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注釋】
[1]銀床:指井欄;一說為轆轤架。杜甫《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風箏吹玉柱,露井凍銀床。”仇兆鼇注:“朱注:舊以銀床為井欄,《名義考》:銀床乃轆轤架,非井欄也。”淅瀝:象聲詞,形容風雨落葉等聲音。
[2]屧(xiè)粉:借指所戀之女子。屧,鞋之木底,與“粉”字連綴即代指女子。秋蛩:蟋蟀。此二句是說秋風秋雨摧殘了井邊的梧桐,那美麗的身影和蟋蟀聲音也不在了。
[3]采香:據範成大《吳郡誌》雲:吳王夫差於香山種香,使美人泛舟於溪以采之。本篇謂“采香”喻指曾與她有過一段戀情的去處。蹙:聚攏。連錢:連錢草,
[4]翠翹,女子的首飾,指翡翠翹頭。
[5]回廊:用春秋吳王“響履廊”之典。宋範成大《吳郡誌》:“響履廊,在靈岩山寺。相傳吳王令西施輩步履,廊虛而響,故名。”其遺址在今蘇州市西靈岩山。此處借指與所愛之人曾有過戀情的地方。
虞美人
曲闌深處重相見,
勻淚偎人顫。
淒涼別後兩應同,
最是不勝清怨月明中[1]。
半生已分孤眠過,
山枕檀痕涴[2]。
憶來何事最銷魂[3],
第一折枝花樣畫羅裙。
【賞析】
對於納蘭容若這樣多情而又癡情的人來說,年少時的青澀初戀總是難以忘懷的。這首詞是仍然似寫給初戀情人,通篇皆用追憶的口吻,講述了納蘭容若與戀人在一起時的場景。詞的首尾都是回憶當初,寫她的情態狀貌,一悲一喜,中間幾句抒發如今的感情,如此情景交融,意猶未盡,妙不可言。
“曲闌深處重相見,勻淚偎人顫”。又是在曲闌,納蘭容若和戀人約會的老地方,因怕被人看見,他們便躲到了曲闌深處,緊緊的擁抱,依偎在一起。隻是佳人在納蘭容若的懷裏卻輕輕的顫抖,摸到她的臉,發現早已是淚流滿麵了。人的眼淚可以表達很多情感,尤其是女兒淚。是相見時候的喜悅?是一別多時的相思?是麵臨分手的離愁?也許是五味俱全吧。看著她小鳥依人般偎在自己懷裏,麵帶淚痕,雙肩微顫,不隻是納蘭容若,隻怕讀者也會跟著心疼,生出我見猶憐的心思吧。
這兩句化自李後主的《菩薩蠻》,極生動傳神。全詞為:
花明月暗籠輕霧,
今宵好向郎邊去。
剗襪步香階,
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
一向偎人顫。
奴為出來難,
教郎恣意憐。
李煜這首詞,寫自己與小周後的偷會。當時大周後正病重,小周後來陪伴姐姐,不想與李煜一見鍾情,二人竟背著大周後偷歡。花團錦簇、夜籠輕霧、月光淡淡,正是一個幽會的最佳時刻。小周後偷偷地跑出來,會見情郎。她把鞋子提在手裏,隻穿著襪子走在台階上,生怕弄出什麼聲響讓人發現。在畫堂南邊見到李煜,小周後在他的懷裏又激動又緊張,忍不住嬌軀輕顫:“我出來一次很難,請君一定要好好愛我呀。”
這首詞雖然是寫男女偷會的豔情詞,但是感情真切生動,香豔中倒有一種清新之感。小周後趁著為姐姐大周後侍疾,與後主幽會,不免會偷偷摸摸,“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少女的輕盈步履,顧盼神情,躍然紙上。在一番擔驚受怕之後,終於見到了情郎,感情便一下子釋放出來。“見”、“顫”、“難”、“恣意憐”,幾個字將所有的感觸直截了當地顯現出來,情真景真,毫無偽飾,十分逼真地描繪出了少女的心思,小鹿亂撞的那種情竇初開的神態刻畫的栩栩如生。因為感情至真,除卻背景不談,單看這首詞,反而覺的頗有意思。
曆來就有“詩莊詞媚”“詞為豔科”的說法,詞與男女豔情有著與生俱來的密切關係,並以之作為描寫和表現的中心內容,寫男女幽會更是香豔有餘,清淨不足。而納蘭容若是難得將詞寫得清新雅致的一人。同樣是和情人相會相依相偎,李後主是在清新之中寫出情人間的豔情,而納蘭容若給人的感覺則是戀人間的溫柔憐惜,不見一絲輕薄放蕩,隻有靜美婉約。
前兩句回憶當年和戀人相會相處的情景,讀來令人心生向往,思緒神遊,然後這美好回憶剛剛開始,卻戛然而止,後兩句詞意陡轉,直接跳到現在的別後淒涼。“淒涼別後兩應同,最是不勝清怨月明中”。相愛的兩個人,分別之後的淒涼應該是相同的吧?為什麼?因為兩心不語暗知情。又是一個明月高懸之夜,每到此時,納蘭容若都會生出無法承受的淒清幽怨,月圓人缺,相愛之人為何不能像月亮般團圓?想那伊人肯定也在和納蘭容若望著同一輪明月,不勝清怨。
納蘭容若覺得“不勝清怨”還不夠,下闋便緊承上闋詞意,繼續將失意一傾到底。“半生已分孤眠過,山枕檀痕涴”。半生已經孤零零地度過,對伊人的懷戀卻未見半分消減。每到夜深人靜之時,思念便如洪水般將納蘭容若淹沒,淚水依舊會毫無節製的泛濫,浸濕了枕頭。南朝文學家江淹的《別賦》中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愛別離”從來都是人生之中最難以忍受的一種苦痛。與戀人離別不過數年而已,納蘭容若卻覺得自己已經虛度了半生,在飽受離別之苦的折磨中,心態竟然蒼老如斯,瞬間經年。也許正因為這種難以承受的折磨,納蘭容若才會英年早逝,這“半生”之說竟一語中的。
半生分別,可她卻從不曾消失。記憶中那個蕙質蘭心的女子,永遠是那麼超凡脫俗,竟然別出心裁地想到用花卉畫中的折枝技法,在素白的羅裙上勾畫出淡雅清新的圖樣。“憶來何事最銷魂,第一折枝花樣畫羅裙。”與戀人手把手一起為羅裙描繪圖案,偶爾相視一笑,這便是納蘭容若記憶中最快樂的事了。如今這快樂已經不複存在,納蘭容若隻能在回憶中再看到兩人親手畫折枝的場景,再看到戀人穿著新繪的羅裙時的燦爛笑容。
以回憶始,以回憶終;最美好的相會,最美麗的相伴,隻因為今天的離別而變成了最悲傷的事。時光荏苒,不是所有的往事都可以打上烙印,隻有那些深深的觸動才能夠在多少年的淘換中依舊與你如影隨形。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角最柔軟的地方,那裏存放著想碰卻又不敢碰的回憶。曾經的快樂讓你忍不住再去回味,隻是懷念之後便是痛苦,因為今天的失去。
昨夜星辰昨夜風,
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
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
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餘聽鼓應官去,
走馬蘭台類轉蓬。
【注釋】
[1]不勝清怨:謂難以忍受的淒清幽怨。唐錢起《歸雁》:“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 不勝,承受不了。
[2]山枕句:山枕,枕頭。古代枕頭多以木、瓷製成,兩端突起,形如山,故名。檀痕,淺紅色、淺豬色之痕跡。此指紅粉之淚痕。涴(wò):浸漬、染上。這句說枕頭上浸漬了粉紅色的淚痕。
[3]憶來二句:謂最令人銷魂的是,回憶起你那堪稱第一的繪有折枝圖樣的彩色的羅裙。折枝,中國花卉畫畫法之一,即不畫全株,隻畫連枝折下的部分。宋仲仁《華光梅譜取象》:“……其法有僵仰枝、覆枝、從枝、分枝、折枝。”
少年遊
算來好景隻如斯,
唯許有情知。
尋常風月,
等閑談笑,
稱意即相宜。
十年青鳥音塵斷[1],
往事不勝思。
一鉤殘月照[2],
半簾飛絮,
總是惱人時。
【賞析】
少年遊,又名少年遊令、小闌幹、玉臘梅枝。始見於晏同叔《珠玉詞》。《詞譜》卷八“調見《珠玉詞》,因詞有‘長似少年時’句,取以為名。”晏殊從小聰明好學,5歲能詩,有“神童”之稱。十四歲時就因才華洋溢而被朝廷賜為進士。之後一生平順,故所作也多吟成於舞榭歌台、花前月下。晏殊填詞,純為抒寫自己的性情,不是為應酬而作。晏殊的生活態度深刻影響了他的兒子晏幾道。晏幾道一生疏狂磊落,縱弛不羈,雖然家道中落,卻是地地道道的性情中人。他同樣孤高耿介的好友黃庭堅說他的文章“不肯作一新進士語”。
很多人說,納蘭容若是“清代的晏小山”。納蘭容若與小山有著很多的相似之處,都推崇詞由心生,擅寫小令,擅寫愛情,延續了纏綿悲怨詞風,並且兩個人都是一生在不斷回憶的人,都是一生在懷舊的人。
一個“少年遊”的詞牌,講述一段如夢的少年往事。
少年不識愁滋味,多麼美好的時光,隻是當人們一旦開始說少年,恐怕就是回憶的開始。韶光散盡,再回首時,人已經告別少年很久,而當如今人已識遍愁滋味,少年這兩個字也透出一絲悲涼。
每個人的少年都會有一段不同的往事。
晏殊少年得誌,一生平順圓滿,懷念往昔之時,便是“綠鬢朱顏,道家裝束,長似少年時。”隻叫人感覺到春風得意,意猶未盡,好似過去如此,現在也如此,沒有變化。而柳永的《少年遊》,則是另一番景象:
長安古道馬遲遲,
高柳亂蟬嘶。
夕陽鳥外,
秋風原上,
目斷四天垂。
歸雲一去無蹤跡,
何處是前期?
狎興生疏,
酒徒蕭索,
不似少年時。
柳永同晏殊的生活經曆相比,可謂人間天上。他仕途坎坷,終生潦倒,少年時混跡於煙花之地,為歌妓填詞換取生活來源,死時一貧如洗,謝玉英、陳師師一班名妓念他的才學和癡情,湊錢替其安葬。當他早年落第之時,雖然還可以藉著“淺斟低唱”來加以排遣,而當他年華老去之後,則對於冶遊之事失去了當年的意興,於是遂在誌向的落空之後,又增加了一種感情也失去了寄托之所的悲慨。古道西風,瘦馬蹣跚,秋蟬嘶鳴,夕陽西下,目斷天涯,柳永的眼睛所見之處,無不是一片蕭條之景。一生漂泊,年華易逝,少年時尋歡作樂的興致已經不複存在了。在回憶的時候,柳永少了年少的得意輕狂,多了份厚實的沉澱。一句“不似少年時”,包含了一股沉甸甸的落寞在裏麵,寫盡淒涼。
而納蘭容若的少年,可謂羨煞旁人,比起晏殊來,恐怕還有過之而無不及。父親明珠,是康熙時權傾朝野的宰相,他出生便是相府的貴公子,注定擁有常人求之而不得的榮華。年紀輕輕便做了一等禦前侍衛,成了皇帝麵前的紅人,跟隨康熙南巡北狩,遊曆四方,風光無限。奈何造化弄人,得天獨厚的納蘭容若卻並不眷戀權貴,他的少年並沒有因為這些而變得誌得意滿。
“算來好景隻如斯”,大概這世上的好景也不過如此吧,對於納蘭容若來說,再好的景色無法令他動一點兒心思,他一心都在期盼是能與一個有情人兩心相知。“惟許有情知”,是的,當年年少之時,曾經有這樣一個人,與納蘭容若心有靈犀一點通,願意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隻是,那已經成了曾經。或許詞人的心,如同一朵寂寞開無主的花,哪怕眼前有再多的美景,沒有愛人陪在身邊共同欣賞,也是枉然。一個人,如果心裏已經荒蕪,即便是看到繁花似錦,同樣不會覺得是美景,良辰好景形同虛設。
“尋常風月,等閑談笑,稱意即相宜。”如果戀人還在,即使是再普通的風月、再平常的談笑,在納蘭容若眼裏,都是最美好的事情。其實,從來都不在於景致如何,隻要有戀人的陪伴,所有的一切便都是稱心如意的。也許在納蘭容若眼裏,戀人才是那最美的風景,就像卞之琳的《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這一句,許是最打動人心的一句了。有故事的人還是沒故事的人,讀到這裏,都覺得正中自己的心事。“隻要你知道,隻要你懂得,因為有你,才是好景,才能稱意,否則就算月鉤精巧、柳絮輕盈,也隻是憔悴人看憔悴景。”像是一種誓言,沒有海枯石爛,沒有驚天動地,卻於平淡之中感人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