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個能讓納蘭容若覺得隻要她在我身邊,任何景色都稱意又相宜的人,已經離開了。“十年青鳥音塵斷,往事不勝思”。十年了。自十年前一別之後,納蘭容若再也沒有見過戀人,甚至不曾有她的任何消息,仿佛這個人從來沒有存在過,隻有那些深入骨髓的記憶在提醒他,往昔真實存在過。時過境遷之後,物是人非,回憶,已經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卻其實沒有意義,不能改變分毫,反而會在每回憶一次的時候,心痛一次。
多數的詞,都是先寫景色物件,最後一兩句才畫龍點睛抒發情感,如晏殊的這闋《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酒一杯”“舊亭台”“夕陽”“落花”“從前燕”“小園香徑”,一個個的景物鋪羅在我們眼前之後,最後一個“獨徘徊”將這首詞的惆悵之感表露出來。
這首《少年遊》卻恰恰相反,一多半都在抒情,一氣嗬成,直到結尾處才見景物的描寫:“一鉤殘照,半簾飛絮,總是惱人時。”而就是這隻用了寥寥數筆的景色,也如一幅風景畫般的精致,絲毫不遜色於長篇的景色描寫。月亮如同一彎銀鉤,斜斜的掛在漆黑的夜色中,月光黯淡,倒是柳絮很活躍,爭相著撲入簾中,像往事一樣將他籠罩,確實是惱人時候。納蘭容若沒有用太多的筆墨,把情景寫得漂漂亮亮的讓人去玩味,而是將整個氛圍傳染給讀者,讓你和他一同融入其中,去感受那份情懷。月光,是照進他的心裏去了,而柳絮,也是在他心裏飛舞,紛紛擾擾,糾糾纏纏,是擺不脫的愁緒。
少年遊,似乎不是詞人們最愛的詞牌,算來算去,知名的也不過寥寥幾首。除了納蘭容若的這一首,最著名的就要數周邦彥的《少年遊》了。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
纖手破新橙。
錦幄初溫,
獸煙不斷,
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
城上已三更,
馬滑露濃,
不如休去,
直是少人行。
據說,這首詞背後還藏了一個尷尬的緋聞。張端義《貴耳錄》裏記載,宋徽宗幸李師師家,偶周邦彥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床下。道君自攜新橙一顆,雲江南初進來。遂與師師謔語。邦彥悉聞之,隱括成《少年遊》雲……”周邦彥與宋徽宗都喜歡李師師。有一次,周邦彥正在她的閨房,這時候宋徽宗也來了,於是,這位詞人竟然慌不擇路地鑽到床下。這皇帝小氣得很,隻帶來了一顆剛剛從雲南進貢來的橙子。宋徽宗如何與李師師調情,從頭到尾的都入了周邦彥的耳。事後再想起,周邦彥覺得真是滑稽,於是便作了這首《少年遊》留念,當然,詞寫得相當隱晦,否則他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
同樣是《少年遊》,周邦彥是憋著笑看了一出戲,調侃他人,寫得很是清麗靈動。納蘭容若寫自身,卻是不勝清怨。曾經的笙簫合奏,美人相伴,每一天都覺得稱意又相宜,而現在,隻能獨自品嚐著苦若黃連的回憶,歎一句“好景隻如斯”。
少年,多麼美好啊。那時候,有你,有我,便是全世界。
如果時光,能夠一直定格在那一刻該有多好!
【注釋】
[1]青鳥:神話傳說中西王母的取食、傳信的神鳥。後以之代指信使或傳遞愛情的信使。《山海經•西山經》:“又西二百二十裏,曰三危之山,三青鳥居之。”郭璞注:“三青鳥主為西王母取食者,別自棲息於此山也。”又,漢班固《漢武帝故事》雲:“七月七日,上於承華殿齋,正中,忽有一青鳥從西方來,集殿前。上問東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來也。’有頃,王母至,有兩青鳥如烏,俠侍王母傍。”
[2]一鉤殘月照:指一彎明月的餘輝。
浣溪沙
十八年來墮世間[1],
吹花嚼蕊弄冰弦[2],
多情情寄阿誰邊。
紫玉釵斜燈影背[3],
紅綿粉冷枕函偏[4],
相看好處卻無言[5]。
【賞析】
這首小令,似一則謎語,一直以來眾說紛紜,各家都在爭論著,這首詞中的女主人公究竟是誰?這首詞寫的是喜語還是悲情?
盧氏逝世後,納蘭容若續弦了官氏,但此遠未能撫平容若心靈上對盧氏的深切懷念,以及由此而帶來的苦楚和憂傷。就在此時納蘭容若聽說了江南沈宛,在給友人顧貞觀的書信中曾提到“傾聞峰泖之間頗饒佳麗,吾哥能泛舟一往乎?”“又聞琴川沈姓有女頗佳,亦望吾哥略為留意。”不久,顧貞觀果然帶來了江南才女沈宛。沈宛從迢迢江南,不遠萬裏,別親離戚,就隻為了能和仰慕許久,詩才斐然的納蘭容若相見。二人一見如故,並盟誓次年聯姻。然而他們的金石之盟卻遭到了素來疼愛他的明珠所阻,琴瑟相和不足半年,沈宛就淒然返回江南。
“吹花嚼蕊”的柳枝是歌妓出身。“十八年”、“紫玉釵”語皆見於唐傳奇蔣防撰《霍小玉傳》,而霍小玉,也是歌女。無論是柳枝還是小玉,皆切合沈宛江南名妓的身份,所以這闋詞大概是為沈宛而作的。
“十八年來墮世間”,這句是直接從李商隱《曼倩辭》裏摘引來的:
十八年來墮世間,瑤池歸夢碧桃閑。
如何漢殿穿針夜,又向窗中覷阿環。
“曼倩”就是漢朝名人東方朔。相傳他曾對同僚說:“除了大王公以外,天下沒有人知道我是誰。”他死後,漢武帝知道了這句話,就把大王公召來詢問。大王公很驚訝,說:“我也不知道呀!”武帝想了一想,問道:“那麼你有什麼特長嗎?”大王公回答說:“我喜歡觀察星象、推算曆法。”武帝又問:“這些年星象有什麼異常嗎?”大王公答:“其他的星都很正常,唯獨歲星有十八年不見,最近才重新出現。”漢武帝歎息道:“這就是了。東方朔陪伴我十八年,竟然一直不知道他是歲星下凡。”
我們不知道沈宛此時的年齡,或者是不是十八歲不重要,納蘭容若用這個典故,也許隻是想說眼前的女子姿容絕代、才華無雙,如同天上的仙人下凡。一個是北國譽滿天下的才子,一個是江南鍾靈毓秀的才女,剛開始納蘭容若和沈宛之間愛慕對方才情、惺惺相惜的成分可能更多一點。等到兩人相見,彼此間煞有一種前世已相遇,今生又重逢的感覺。我們都希望能看到才子佳人終成眷屬,可是納蘭容若與沈宛的身份,卻注定了一個悲劇。
沈宛究竟如何的才情絕代?納蘭容若用了一個聽起來就很美妙的句子,“吹花嚼蕊弄冰弦”。李商隱認識一位柳枝姑娘,這位姑娘音樂造詣頗高,調弦弄笛,甚至吹葉嚼蕊也能作出“天風海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而沈宛這樣一個如天女下凡般的聰慧女子,顯然便是納蘭容若眼中的天海風濤之人。想象一下,納蘭容若與沈宛,一個是美玉無瑕,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填詞吟詩作丹青,一個吹花嚼蕊弄冰弦,郎情妾意,清幽雅致,羨煞旁人,神仙眷侶也不過如此吧。
“多情情寄阿誰邊”,那位“十八年來墮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的仙女,簡直讓納蘭容若看癡了,竟不由得傻傻的想,是哪個幸運兒能得到她的垂青呢?這一句,簡直是明知故問,他羨慕的那個“阿誰”,分明就是他自己。說出這句話,應該是有些驕傲的吧,畢竟這樣驚為天人的女子竟然屬意自己。
上片詞納蘭容若將沈宛描繪成了一位落入凡塵的仙女,極盡表現她的美好和自己的幸運。下片詞便是與沈宛燈下共對了。“紫玉釵斜燈影背,紅綿粉冷枕函偏”。紫玉釵可不是一件普通的首飾,它牽出了唐代才子李益和名妓霍小玉的一段愛情悲劇。
蔣防的《霍小玉傳》中說,霍小玉的母親本是唐玄宗時霍王爺家的歌舞妓,因容貌秀美被霍王爺納為侍妾。“安史之亂”中,霍王爺戰死,她帶著霍小玉流落民間。在霍小玉十六歲時,已經出落得明麗可人,通詩文、善歌舞,為了維持生活,霍小玉隻好做了歌舞妓,在當時也頗有聲譽。後與仰慕已久的李益彼此情投意合,於是以紅燭為媒,以美酒為約,起下了“海枯石爛不變心”的盟誓。後來李益回鄉探親,在父母的安排下娶了一個官宦人家的女兒,將霍小玉拋諸腦後。霍小玉見李益走後杳無音信,知道李益辜負了自己,一病不起。李益負心之事漸漸傳開,許多人為霍小玉憤憤不平。最終李益再見到霍小玉時,小玉已經命不久矣。麵對負心之人,霍小玉拿起一杯酒潑在地上,表示與李益已是“覆水難收”,之後倒地而亡。李益撫屍大哭,悔之晚矣。
紫玉釵便是霍小玉的飾物。後來明代的湯顯祖將這段故事改編成戲曲,直接便用紫玉釵為名,這就是“臨川四夢”中的第一夢《紫釵記》。在裏麵,紫玉釵成了霍小玉和李益的定情之物。
無論從那個故事看,紫玉釵都不會是一個普通的意象。李益和霍小玉的身份、經曆非常切合納蘭容若與沈宛,尤其是李益因小玉的歌妓身份而迫於父母之命始亂終棄,太切合容若與沈宛因為身份地位而承受的來自納蘭家的壓力。也許沈宛頭上戴的並不是紫玉釵,而納蘭容若隻是用紫玉釵來暗示沈宛的身份,暗示霍小玉的故事,暗示自己和沈宛所承受的痛苦。這樣看來,似乎這首詞並不像表麵上看起來那麼喜悅。
再看“紅綿粉冷枕函偏”,紅綿,是女子擦粉用的粉撲,粉怎麼會有溫度?粉撲怎麼會冷呢?試想一下,女子在化妝時,粉撲接觸到肌膚,粉和粉撲便都有了溫度,等放下之後,粉撲也就慢慢變冷了,而臉上的粉冷,倒不如說是肌膚已經冷了。
看看這兩句,納蘭容若注視著沈宛,隻見她頭上的玉釵已經斜了,她卻不去扶正,背著燭光,恍恍惚惚的,使得容若看不清她的臉。大概等了很久,坐了很久,看了很久,沈宛的臉已經冰涼了,卻不想去暖和一下,床上的枕頭也是歪斜的,無人去管。為什麼不把玉釵插好?為什麼連枕頭也沒有擺正?納蘭容若與沈宛經曆了阻礙、抗爭,在終於可以在一起的時候,早已身心俱疲,更何況這樣的在一起還是無名無分的。恐怕兩個人都沒有力氣去理什麼妝容、枕頭,隻是這樣久久的對視著,夜寒侵體也無所謂,隻要能從對方的眼裏看到溫暖。
玉釵斜,燈影背,粉冷,枕偏。也許全詞讀起來似是喜語,可是將這幾個意象挑出來堆積在一起,卻透出幾分淒涼。
“相看好處卻無言”。有人說,有一個人,你知道他的好,卻說不出來。確實,當你麵對著愛人,絞盡腦汁想找個詞來讚美他,卻發現每個詞都不是最恰當。因為他的好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不是說語言匱乏,而是無論多好的詞,都覺得還不夠。也許隻有真心相愛,才會覺得任何的讚美都配不上他。納蘭容若和沈宛大概也是這樣吧。
可是相對無言卻還有另一種情況。在經曆了與家庭的抗爭之後終於得到了來之不易的幸福,就像經曆了大悲之後突然降臨的大喜,往往會讓人不知所措,茫然若失。納蘭容若和沈宛默默的對視著,多想訴說對彼此的愛,可是話卻堵塞在喉嚨,哽咽著說不出來。這段感情經曆了太多的苦難,納蘭容若和沈宛經受了太多的折磨,此時此刻,縱有千般好,也無力訴說了。
不同的人讀同一篇文章會有不一樣的理解。詩詞本就是古人們一時的情感表達,我們便根據自身的經曆去揣摩,並不是要得出一個標準答案。不妨就把每一首詩詞當做一個謎語,我們隻是解謎人。
【注釋】
[1]十八年句:李商隱《曼倩辭》“十八年來墮世間,瑤池歸夢碧桃閑。”
[2]吹花嚼蕊:李商隱《柳枝詩序》:“柳枝,洛中裏娘也……吹葉嚼蕊,調絲擫管,作天海風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此序中之柳枝,乃歌妓也。冰弦:琴弦。據《太真外傳》,拘彌國琵琶弦,為冰蠶絲所製。
[3]紫玉釵:辭出蔣防《霍小玉傳》。燈影背:湯顯祖《紫釵記》:“燭花無賴,背銀缸、暗擘瑤釵。”
[4]紅綿:女子化妝用品,附紅絲棉的粉撲。陸遊《蝶戀花》詞:“浴罷華清第二湯。紅綿撲粉玉肌涼。”枕函:古以木或瓷製枕,中空可藏物,因稱枕函。
[5]相看句:湯顯祖《牡丹亭•驚夢》:“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
浣溪沙
欲問江梅瘦幾分[1],
隻看愁損翠羅裙[2]。
麝篝衾冷惜餘熏[3]。
可耐暮寒長倚竹[4],
便教春好不開門[5]。
枇杷花底校書人[6]。
【賞析】
“枇杷花底校書人”,從這一句來看,這首詞又是寫給沈宛的。畢竟即使薛濤再有才,枇杷花巷意境再美,他們的身份、喻意也決定了這些詞不能隨便用在女子身上。納蘭容若不可能不知道這些意象的含義,就算他再不顧世俗眼光,也不會用這些詞來形容初戀情人或者妻子盧氏。
“欲問江梅瘦幾分”,從開頭這一句看,好像是在詠物,吟詠的對象是那清瘦的“江梅”。範成大的《梅譜》裏,詳細的介紹了各個品種的梅花,它們的名字也頗有意境,像綠萼梅、百葉緗梅、鴛鴦梅。江梅,並不像字麵上理解的那樣,是江邊之梅,而是野生之梅,越是在荒涼清絕之地,她越是孤傲的開著,疏瘦卻分外清香。那麼江梅到底有多瘦呢?“隻看愁損翠羅裙”。隻要看看伊人的羅裙是不是又肥了,就知道江梅瘦成什麼樣了。兩句話連起來看,才知道,原來納蘭容若不是在寫梅,而是以梅喻人,寫一位江梅一般的清瘦、孤傲的女子。不說伊人瘦了,卻說衣服肥了,正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她的瘦,是因“愁”而“損”,也是為了納蘭容若吧。
這裏有一個“人比江梅瘦”的沈宛,幾百年前,還有一位“人比黃花瘦”的才女李清照。
醉花陰
薄霧濃雲愁永晝,
瑞腦消金獸。
佳節又重陽,
玉枕紗廚,
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
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消魂,
簾卷西風,
人比黃花瘦。
據說李清照將這首詞寄給異地的丈夫趙明誠,趙明誠看過之後大加讚賞,自歎不如,但是被自己老婆比下去又不甘心,發誓要做出一首詞超過這首《醉花陰》。於是謝絕一切訪客,閉關作詞,整整三天三夜,寫了五十首詞,他頗為得意,故意將妻子的那首《醉花陰》謄抄後,混在自己的詞中,請最好的朋友陸德夫鑒賞。陸德夫細細品味,琢磨再三之後,才說:“詞都很好,不過最好的有三句。”趙明誠再問是哪三句,陸德夫抽出一首詞說:“最佳的莫過於‘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三句。”正是李清照的《醉花陰》。
李清照因思念丈夫而瘦比黃花,沈宛也是因為思念容若而瘦似江梅。
“麝篝衾冷惜餘熏”。熏籠裏的麝香剛剛燒完,還殘留著淡淡的香氣和餘溫,而自己在被子裏卻感覺不到一絲的溫暖。古人說話都很委婉,需要繞幾個彎去想。“衾冷”是一個經常出現在詩詞裏的情景。“羅衾不耐五更寒”,“衾冷夢寒窗曉”,“苦思搜詩燈下吟,不眠長夜怕寒衾”,“鴛鴦瓦吟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為什麼被子冷了?因為孤枕獨眠,無人相依,再加上思念伊人,輾轉反側,被子裏僅有的一點兒熱氣都這麼散出去了,自然就更冷了。衾冷,一句看似很平淡的話,卻道出了孤獨寂寞,輾轉難眠的思念。
下篇開頭這兩句對仗工整,描寫了沈宛的生活。“可耐暮寒長倚竹,便教春好不開門”。天色晚了,天氣也變得冷了,她仿佛不覺得似的,依舊倚著冰冰涼涼的竹子。她就這樣一天一天的過著日子,就算春光再好,也沒有心思把門打開,出去走走看看。
“倚竹”一句出自杜甫的“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寫的是高門府第的女子,家庭衰敗,飄零淪落到與草木相依,淪落之後依舊保守著高潔的情操。從這一點來看,這個女子與沈宛也有相似之處。沈宛父親本是商人,雖然不是名門望族,但也算頗有家財,但後來其父經商遇風波,死於太湖,家道便中落了,沈宛也因此淪為樂妓。但是淪入風塵實屬無奈,沈宛並未因此而自甘墮落。
詩詞中,作者為了表達某種意境、感情,往往不全都寫實。也許沈宛倚的確實是竹子,也許不是,那麼為什麼詞人不讓她倚門、倚窗、倚樹、倚花,偏偏要讓她倚竹呢?蘇軾說過:“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竹,以其神恣仙態、虛而有節、疏疏淡淡之美,成為文人騷客眼裏高潔、正直、堅韌的象征。而竹的形象也給人一種清冷瘦弱之感。想象一下,那個瘦比江梅的女子,在涼風乍起的黃昏,倚竹而立,此刻她仿佛成了竹的化身,不改氣節,卻更加讓人覺得冷寂。
獨倚翠竹,閉門謝春,沈宛的心裏必定是落寞的。“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羅襪。”她一定是在想著納蘭容若吧。雖然她千裏迢迢的從江南來到北國,和他相聚了,可是卻不能奢求和納蘭容若時時相守,畢竟納蘭容若還有家,有朝廷,更何況自己尚且還名不正,言不順。沈宛隻能在多數的時光裏一個人默默的思念,默默的等待,春天便在這百無聊賴中悄悄地溜走了。
如果前麵都是謎,模模糊糊的給了一些線索,讓我們在猜這首詞的女主角是誰,那麼這最後一句就把謎底揭曉了。“枇杷花底校書人”。正如一開始所說的,應該是沈宛無疑了。“校書”,也就是“校書郎”的簡稱,是一種官職,負責對皇家藏書進行整理校對訂正。而唐代著名的才女薛濤就曾經被稱為“女校書”。
據說薛濤的父親到蜀地做官,薛濤幼年就十分聰明,八九歲就通音律,會作詩。有一次,她和父親在庭院中,父親看到一棵梧桐樹,隨口吟了一句:“庭除一古桐,聳幹入雲中。”然後叫薛濤續詩,薛濤馬上就接道:“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父親聽了,又驚又愁,覺得這個女兒以後會做迎來送往的妓女。果然,父親死後,薛濤十六歲便做了樂妓。唐德宗時,朝廷拜中書令韋皋為劍南節度使,統略西南,韋皋是一位能詩善的儒雅官員,他聽說薛濤詩才出眾,而且還是官宦之後,就破格把樂伎身份的她召到帥府侍宴賦詩,之後薛濤便經常以歌妓兼清客的身份出入幕府。韋皋曾經想奏請朝讓薛濤廷擔任校書郎官職,雖然未付諸現實,但“女校書”之名已不脛而走。逐漸地,這個雅號不單單指薛濤了,變成了樂伎歌女的代稱。後來薛濤住的地方有幾棵枇杷樹,於是“枇杷巷”也就被用來指風月場所。
王建的《寄蜀中薛濤校書》便寫了薛濤晚年的清幽生活。
萬裏橋邊女校書,
枇杷花裏閉門居。
掃眉才子知多少,
管領春風總不如。
納蘭容若詞中的“不開門”“女校書”、“枇杷花”都在王建這首詩裏找到了出處。
一天就這樣在相思與等候中過去了。今夜又將在冰冷的床上反複難眠。明天會怎樣?誰知道。隻希望,我打開門的時候,你帶著滿滿的春光擁抱我,拂去我臉上的愁容。
【注釋】
[1]江梅:宋範成大《梅譜》:“江梅,遺核野生、不經栽接者,又名直腳梅,或謂之野梅。凡山間水濱荒寒清絕之趣,皆此本也。花稍小而疏瘦有韻,香最清,實小而硬。”程垓《攤破江城子》:“一夜無眠連曉角,人瘦也,比梅花,瘦幾分。”葉夢得《臨江仙》:“學士園林人不到,傳聲欲問江梅。”
[2]愁損,由於愁之過度而使人消瘦。
[3]麝篝:燃燒麝香的薰籠。餘熏,麝香燒殘後的餘熱。
[4]可耐:同“可奈”,無奈,含可恨之意。杜甫《佳人》詩:“天寒翠袖薄,日幕倚修竹。”
[5]便教:即便、縱然是。
[6]較書人:原指唐蜀妓薛濤,後為妓女之雅稱。唐王建《寄蜀中薛濤校書》:“萬裏橋邊女校書,枇杷花裏閉門居。”《全唐詩•薛濤小傳》:“薛濤,字洪度。本長安良家女,隨父宦,流落蜀中,遂入樂籍。辨慧工詩,有林下風致。韋皋鎮蜀,召令侍酒賦詩,稱為女校書。”當時薛濤的寓所就在成都郊外的萬裏橋畔,家門前栽有幾棵枇杷樹。薛濤的“女校書”名義不脛而走,而“枇杷巷”也成了妓院的雅稱。
夢江南
昏鴉盡[1],
小立恨因誰?
急雪乍翻香閣絮[2],
輕風吹到膽瓶梅,
心字己成灰[3]。
【賞析】
詞分小令、中調、長調,小令最短,往往四五十個字之內就要講一段故事、畫一個情境,而《夢江南》又是小令中的短品,隻有五句二十七個字,便要將感情表達完整,可見其精煉。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裏說:“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景闊,詞之言長。”是說詞之美,在於其精巧細膩,比詩更適合言情。繆鉞先生在《論詞》又將詞的特征概括為四方麵:“其文小”“其質輕”“其徑狹”“其境隱”。用來形容納蘭容若的小令再合適不過了。而這首《夢江南》便是其中最出色代表。
納蘭容若的小詞輕靈淒婉,尤其是他表達愛情的詞篇,雋秀空靈,感情深摯,婉轉動人。這首《夢江南》所抒發的相思之情,淒苦幽怨,甚為傷感。全篇皆以景物映襯,結尾一語雙關,既是實景的描畫,又喻有心如死灰之旨。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黃昏正在一絲一絲的竊走最後的一抹陽光,流連不舍的夕陽在天邊留下一道分外絢爛迷離的餘暉,一群烏鴉淒厲的叫著,向著黑暗中飛去,天空徹底空曠了,隻有那刺耳的鳴叫回蕩著,聽得人心驚膽顫、寂寞絕望。那是誰家的女子,清冷冷地立於閨閣之中,為何娥眉緊蹙,眼波愁碧?似有無限恨凝,幾多情深。
自古以來,詩詞裏總會出現各種飛鳥的意象。“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初春的盎然生機躍然紙上,仿佛看到了草長鶯飛,聽到了小燕呢喃;“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耳中充斥著杜鵑泣血的哀啼,心中滿是無盡的相思;“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望斷天涯,望不到歸鴻帶來你的消息;“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先白頭,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我願與你雙宿雙飛,白頭不相離。
每一種飛鳥都可以講述一個故事,一種心情,或喜或悲,而“烏鴉”,尤其是夜晚的,卻是其中最淒絕的。“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訴說一個天涯斷腸人的淒情;“瓜渡月明空粉堞,蕪城煙斷隻昏鴉”描畫了山河破碎的荒涼之景;“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一聲聲失意落寞的哀歎,一下下撞擊著心靈;“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幾多離愁,幾番別緒,密密的交織成網,讓人無處可逃。
錦瑟年華的女兒家本來應該是“畫眉勻臉不知愁,殢酒熏香偏稱小”這般的天真爛漫,無憂無慮,而夕陽西下、寒鴉哀鳴、眉眼含恨,這般意境,又怎麼會屬於一位芳華初放的美妙女子呢?
納蘭容若的這首小令描摹了一位為愛傷情的女子,又要引人猜測,這女子是誰?或者,僅僅是像花間詞人那般寫的普普通通的閨情詞。還是願意相信,每一首納蘭詞都有一個故事,而不單單是對女子閨閣的幻想。也許這首詞裏真的是有一位江南女子,雖然《夢江南》僅僅是一個詞牌,可能和內容毫不相幹,但是這首詞讀來溫婉細膩,分明有南國之風,而提到江南,便有一個女子在空氣氤氳中轉過身來。
大概是天生的浪漫情懷所致,詞人們都希望能找到一位才情樣貌俱佳的紅顏知己,一起填詞作畫,鼓瑟吹笙,夜半讀書時,有紅袖添香更是一種情趣。納蘭容若與妻子盧氏度過了完美的三年,盧氏便猝然離世,從此之後,弦斷無人聽,“胸中塊壘,非酒可澆,庶幾得慧心人以晤言消之而已”。康熙二十三年,納蘭容若的莫逆之交顧貞觀從江南重返京華,果真就把那慧心人帶來了,她就是沈宛。
這是納蘭容若和沈宛的第一次相見,但在此之前,他們早已相知。在以往顧貞觀和容若的書信中,納蘭容若早就聽說了沈宛,這位江南才女的芳名,而沈宛更是早已對才情傳天下納蘭公子心生愛慕。這一次,互相思慕許久的兩個人當真千裏相會了,隻一眼便確定,他們,是屬於彼此的。大概這就是同類人的吸引吧。
隻是上天太愛捉弄人,九月,康熙帝巡視江南,作為禦前一等侍衛,納蘭容若自然要隨行護駕。真是荒謬,沈宛剛剛從江南千裏迢迢地趕到了北京,納蘭容若卻要離開北京奔赴千裏之外的江南。不能不去。他們執手盟誓,等納蘭容若一回來,兩人便立刻完婚。很快的,不會等太久,他們彼此安慰著。沒想到這一分別就到了十一月末。這期間,納蘭容若寫下了一組《夢江南》。
詩人詞者幾乎都對江南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無論是婉約,還是豪放,一踏上江南的土地,似乎就本能的靜美了,細膩了。“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蕭蕭,人語驛邊橋。”也許是江南的鍾靈毓秀,最適合詩詞的生長。對於納蘭容若這個多情公子而言,更是如此,何況,那裏,還是沈宛的家。這應該是這次不得已的遠行,最值得欣慰的地方。
其一
江南好,
建業舊長安。
紫蓋忽臨雙鷁渡,
翠華爭擁六龍看。
雄麗卻高寒。
納蘭隨皇帝巡視江南,第一站便是南京,這個號稱六朝古都的地方,這個有過繁華輝煌,也有過靡靡破落的地方。這首小令,少了一些溫婉,卻多了幾分奇崛,寫盡聖駕巡視南京的盛況,歌詠南京的雄麗,但畢竟是“舊長安”,繁華早謝,縱然是皇帝宸遊,盛況空前,卻仍生起“高寒”之歎。
其二
江南好,
城闕尚嵯峨。
故物陵前惟石馬,
遺蹤陌上有銅駝。
玉樹夜深歌。
盡管是六朝古都,畢竟已經是過去了,當繁華過盡,隻剩下蒼涼廢墟。舊城池還在,殘破的屹立著。前朝的皇陵已是斷壁殘垣,一派蕭條,隻有陵前的石馬還在佇立著,無言無淚,暗自傷神。那曾經最熱鬧的街市,早已消歇了喧嘩,再沒有熙熙攘攘的人群。
銅駝,晉陸機《洛陽記》:“洛陽有銅駝街,漢鑄銅駝三枚,在宮西,四會道相對。俗語雲:‘金馬門外集眾賢,銅駝陌上集少年。’言人物之盛也。”洛陽銅駝陌(街)是繁華的地方,故風流少年多會於此,後以之代指遊冶之地或指繁華之地。但世事變幻無常,《晉書•索靖傳》中說索靖這個人“有先識遠量,知天下將亂,指洛陽宮門銅駝,歎曰:‘會見汝在荊棘中耳!’”後人以“銅駝荊棘”指山河殘破、世族敗落或人事衰頹。
玉樹依然用典,南朝後主陳叔寶,是南朝亡國的最後一個昏庸皇帝。傳說陳滅亡的時候,陳後主正在宮中與愛姬張麗華玩樂。他所作的《玉樹後庭花》生情濃豔,被世人成為亡國之音。
麵對著繁華褪去的金陵古都,納蘭容若不無興亡之感。“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這,便是興亡。
其三
江南好,
懷故意誰傳?
燕子磯頭紅蓼月,
烏衣巷口綠楊煙。
風景憶當年。
燕子磯,在南京北郊觀音門外,山石直立江上,三麵臨空,形似燕子展翅欲飛,因稱燕子磯。清初康熙、乾隆二帝下江南時,均在此泊舟。夜晚登臨,水月皓白,澄江如練,。“燕磯夕照”為“金陵四十八景”之一。烏衣巷,這個大家都比較熟悉了,“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烏衣巷在東晉時是高門士族的聚居區,當時的王、謝兩大家族就住在這裏。
如今,燕子磯頭,紅蓼花靜靜的開著,沐浴著清冷的月光,烏衣巷口,楊柳依依,編織出一層層迷離的冷煙。“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當年的風景,曆曆都在眼前;看著眼前的風景,又似乎回到了當年。
其四
江南好,
虎阜晚秋天。
山水總歸詩格秀,
笙簫恰稱語音圓。
誰在木蘭船?
虎阜即虎丘,春秋時吳王闔閭葬於此,傳說葬後三日有虎踞其上,故名。宋代朱長文認為“丘如蹲虎,以形名。”此山風景盛極一時,登臨可俯瞰全城,享有“吳中第一名勝”的美譽。宋蘇東坡說過:“到蘇州而不遊虎丘,乃是憾事”。納蘭容若隨鑾駕離開雍容華貴的金陵,到了小家碧玉的蘇州,在這裏領略那更生動地道的江南錦繡,領略那沈宛身上所帶有的江南煙水。晚秋天氣,立於虎丘,山水如詩,笙簫曼妙,吳儂語軟,相稱相宜。遠遠地,是誰在木蘭舟上?是嬌媚的姑蘇女兒吧?為何眼前出現的是沈宛的橫波流轉……
其五
江南好,
真個到梁溪。
一副雲林高士畫,
數行泉石故人題。
還似夢遊非。
梁溪是無錫以西的一條河流,原本河道狹窄,梁朝時得到疏浚,故稱梁溪。曆史上梁溪為無錫之別稱。而無錫,也正是納蘭容若的好友顧貞觀的故鄉。也許顧貞觀曾經將無錫的山水對容若描繪了無數遍吧,此刻,納蘭容若真的看到了好友所說的景色,儼然有一種既熟悉又新鮮的感覺呢,不由得發出一聲感慨:“真的到了梁溪了呀!”
雲林,元代畫家、詩人倪瓚,號雲林居士、雲林子,或雲林散人,詩書畫都有很高的成就,隱居避世,素有高士之譽。納蘭容若所交往的漢人文士中,有一位好友嚴繩孫,也是江蘇無錫人,工分隸、楷書,兼善界畫樓閣,人物、花鳥,尤精畫鳳,時人以倪瓚比之。眼前的無錫山水,恍如一幅絕妙的山水畫,那泉水淺處,露出一塊塊的石頭,一行一行的,倒像是繩孫兄在畫作上題的字。山水如畫,泉石如字,納蘭容若身在其中,儼然似人在畫中遊了,此情此景,難怪要問上一句“還似夢遊非?”
其六
江南好,
水是二泉清。
味永出山那得濁,
名高有錫更誰爭。
何必讓中泠。
二泉,江蘇無錫市西郊之惠山泉,相傳唐代陸羽評定了天下水品二十等,惠山泉被列為天下第二泉,故又名“陸子泉”“二泉”。此泉水質極佳,最宜煎茶。宋徽宗時為宮廷貢品,清代康熙、乾隆下江南時,多所品題。
惠山泉可以說是久負盛名,蘇軾來無錫就特意用了惠山泉水烹茶,並留下了“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之浪漫詩句,似乎比喻自己已羽化成仙,身攜皓月,從天外飛來,隻為了這人間最獨一無二、最匹配的泉水。如今我們提到“二泉”馬上就能想到的就是阿炳的《二泉映月》,夜闌人靜、泉清月冷,淒婉動人。
既然有第二泉,那麼肯定就有天下第一泉了。中泠泉,原在揚子江心,是萬裏長江中獨一無二泉眼。唐代名士劉伯芻品嚐了全國各地沏茶的水質後,將水分為七等,中泠泉為第一等,因此被譽為“天下第一泉”。南宋名將文天祥暢飲後,豪情奔放賦詩一首:“揚子江心第一泉,南金來北鑄文淵,男兒斬卻樓蘭詩,閑品茶經拜祠仙。”隻是現在中泠泉已經被流沙埋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