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人生別易會常難(1 / 3)

采桑子

明月多情應笑我,

笑我如今。

辜負春心[1],

獨自閑行獨自吟。

近來怕說當時事,

結遍蘭襟[2]。

月淺燈深,

夢裏雲歸何處尋。

【賞析】

此詞意是為懷友之作。納蘭是極重友情之人,其“結遍蘭襟”並非誇飾之語,但重情又往往成了負擔,常常帶來失落和惆悵。本篇即是抒寫此種情懷的小詞。

納蘭容若癡情,不隻是對於愛情,對於友情也同樣珍重。作為納蘭明珠的長子、皇帝身邊的一等禦前侍衛、名滿京華的風流才子,想必是有很多人想巴結這位納蘭公子,出於各種各樣的目的。對於交友,納蘭容若是有原則的。他的老師徐乾學在評價容若時說:“客來上謁,非所願交,屏不肯一覿麵,尤不喜接軟熟人。”韓菼在《納蘭君神道碑銘》也有類似的記敘:“其翕熱趨和者,輒謝弗為通,或未一造門”。納蘭容若選擇朋友,不在乎門第高低限製,不在乎高朋滿座的虛榮,更不在乎達官貴人的熱捧,對於那些一味攀附、附庸風雅的人,容若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他渴望的友情,是一種心靈的契合,靈魂深處的誌同道合。“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拋棄了功利門第這些身外之物,得到的友情才是最純真可貴的。

也正是緣於納蘭容若的這種“偏好”,他所結交的摯友都並非達官顯貴,反而不少都是仕途坎坷、鬱鬱不得誌之人,如顧貞觀、嚴繩孫、朱彝尊、陳維崧、薑宸英等,都是“一時俊異,於世所稱落落難合者”。這些不肯落俗之人,多為江南漢族布衣文人,而容若卻打心眼裏喜歡這些漢族文人,因為他們的“守誌不肯悅俗”恰恰也是自己的本性。他的這些朋友,大多年齡比他大了許多,幾乎是他父輩的年紀。譬如嚴蓀友大他三十二歲,薑西溟大他二十七歲,朱錫鬯大他二十六歲,便是最小的顧梁汾也要大他十八歲,是真正的忘年之交。清朝雖然號稱滿漢一家,但是“朝野滿漢種族之見”仍然很深,納蘭容若卻對這些“坎霜失意”的江南漢人青眼相看、真誠以待,這在當時是難能可貴的。納蘭容若與這些惺惺相惜的朋友煮茶論道、詩詞歌賦、談笑風生,在落寞中相互慰藉,人生的底色才不至於那麼潮濕和陰冷。隻是納蘭容若禦前侍衛的身份卻讓他不得不經常與這些至交好友離別。

“明月多情應笑我”,這是個倒裝句,應該是“明月應笑我多情”。夜深人靜之時,納蘭容若反複難眠,與好友一別數日,離別前秉燭長談的畫麵仿佛還在眼前,現在隻能對著空窗思念。獨自漫步於清冷的月光之下。抬頭望月,那一輪明月似乎也在笑話容若,笑話他如今的多情。納蘭容若有一句懷念亡妻的詞:“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我想用到他的友情上,也無不妥。有的時候,多情真的好像是一種累贅。如果不是情太深意太重,我們都可以活得逍遙自在,不必為情所苦,別人的一舉一動不會時時刻刻牽動著我們的思緒,我們也不用騰出一大塊心來為別人暖,為別人疼。隻是如果真的不多情了,是不是又會覺得有一些空虛?

還是多情了,所以注定為情所困。“辜負春心,獨自閑行獨自吟。”這大好的春光,納蘭容若怕是又要辜負了。沒有好友相伴,哪有心情去欣賞好景?隻能一個人,漫無目的地遊走,且行且歌,低吟著一首首懷念友人的曲詞,任憑這春色空自絢爛。每個人都會有幾個最知心的朋友,有的時候最私密、最真心的話,我們不會說給家人或者戀人聽,而是與“閨蜜”、“哥們兒”傾訴,於是他們成了最懂你的人。有了空閑,約上三五好友,一起郊遊,一起聚餐,平常的風景你會覺得特別美好,而美好的風景你會覺得更加美好。若是有一天各奔東西了,你會不會覺得昔日那些你看也看不夠的景致都忽然黯淡了下來?也許該感謝今天的電子產品,你還可以用短信、電話、網絡與各地的好友分享你的喜怒哀樂。隻是獨自走在路上,你有沒有發現,自己竟然不由自主的哼起了落寞的曲子。

歡聚的時候不願想象日後的離別,離別之後卻不敢回憶當初的歡聚。“近來怕說當時事,結遍蘭襟。”當年年少,自結交了幾位知己好友後,納蘭容若許下了“結遍蘭襟”的願望。而他也是這樣做的,許多的名士才子都圍繞在他身邊,經常在容若的住所淥水亭雅聚,不勝歡愉。而如今,當時的快樂、“結遍蘭襟”的願望,都因為離別而成了傷心的源泉。讓我們痛苦的往往是那些最讓我們在乎的。對於我們不關心的,它的好與壞與我們無關,不能影響我們的心情;偏偏是那些深深紮根在我們心底的,一旦要拔去,便會撕扯著你的心,痛的你齜牙咧嘴。

“月淺燈深,夢裏雲歸何處尋。”月色清淺,燈影暗淡,明暗交織成納蘭容若的心情。歡樂趣,離別苦,仿佛一場夢一般,離愁便取代了歡聚,而那些如同浮雲般遠去的歡樂,該到哪裏去尋找呢?離別之後,我們總是情不自禁的去尋找過去的影子,這個場景似曾相識,這條小路夢中來過,這個聲音恍惚記得,於是我們便歡欣鼓舞。隻是影子終究是影子,給我們安慰,也給我們失落。

納蘭容若與友人在北京西郊的一次春遊時,合作了一首《浣溪沙》:

出郭尋春春已闌(陳維崧),

東風吹麵不成寒(秦鬆齡),

青村幾曲到西山(嚴繩孫)。

並馬未須愁路遠(薑宸英),

看花且莫放杯閑(朱彝尊),

人生別易會常難(納蘭成德)。

也許納蘭容若夢裏想找尋的就是這種的快樂吧?從這一首聯句之作,我們可以看出納蘭容若與友人之間親密的友清、出遊的歡愉,隻是從容若的一句“人生別易會常難”又看到納蘭在其中所表現出的傷感意緒。大概離別的次數多了,才會有這樣的感慨。

【注釋】

[1]春心:指春日景色引發出的意興和情懷。《楚辭•招魂》:“目極千裏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王逸注:“言湖澤博平,春時草短,望見千裏令人愁思而傷心也。”

[2]蘭襟:芬芳的衣襟。比喻知已之友。

於中好•送梁汾南還,為題小影

握手西風淚不幹,

年來多在別離間[1]。

遙知獨聽燈前雨[2],

轉憶同看雪後山。

憑寄語,勸加餐[3]。

桂花時節約重還。

分明小像沉香縷[4],

一片傷心欲畫難[5]。

【賞析】

這是一篇送別之作,送的是顧貞觀。康熙二十年(1681),顧貞觀正在京城,逢母喪欲南歸吳錫。容若欲留不得,更想到和顧貞觀雖然心心相印,卻聚少離多,此番又將長別,愈發難舍。時值秋雨,納蘭為好友寫了詩詞相贈,皆極盡深情地表達了誠摯的友情和一往情深的傷別之意。

“握手西風淚不幹”,劈頭便是一派依依惜別景象,奠定了全詞的感情基調。握手、西風、淚不幹,每個詞都帶著蕭瑟的意境,組合在一起便營造出了極強的感染力。這裏的“握手”不是西方的禮節,而是離別時真情流露的動作,同義的詞是“執手”。李白的詩中有“吳山高,越水清,握手無言傷別情”,王維有“握手一相送,心悲安可論”,柳永那首著名的《雨霖鈴》中有“執手相看淚眼”,鄧肅《蝶戀花》中有“執手長亭無一語”。

西風蕭瑟,執手相看,淚眼婆娑,淚水仿佛流不盡,任西風也無法吹幹。我想大概我們都經曆過送別的場景,離別前我們都會笑著說:“分手的時候誰都不許哭。”也會一本正經的用“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來互相安慰。可是一到了離別那一刻,眼淚便像斷了線的珠子,劈裏啪啦的往下掉,什麼說好的不哭、前路有沒有知己,早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隻是僅僅握著對方的雙手,是舍不得分別,也是一種囑托和承諾。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卻忘了後麵那句“隻是未到傷心處”。知己離別,對於重情重義的納蘭容若來說,真的是觸動到他的傷心之處了。

如果說“握手西風淚不幹”通過描寫送別的畫麵,奠定了這首詞的基調,那麼“年來多在別離間”一句大概就是通過納蘭容若怨恨,來進一步加深了這種哀傷。“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每個人都會經曆離別,偶爾的分別尚可接受,但是“年來多在別離間”,知心之人難聚首,這讓人如何能夠忍受?

“遙知獨聽燈前雨,轉憶同看雪後山。”這兩句描繪出了兩幅迥然不同的畫麵——離別後,你在風雨之夜不能成眠,獨坐燈前,且聽一窗冷雨;憶曾經,你我雪後初晴興致盎然,攜手同遊,共賞一山銀裝。“遙知”已是人海茫茫,“轉憶”便成往事隨風。“獨聽”聽盡淒涼寂寞,“同看”看遍良辰好景。昔日的相聚合樂,與今後一個人鬱鬱寡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愈歡樂,也就愈痛苦。

納蘭容若想象分別之後友人“獨聽燈前雨”,似乎是在寫他的孤獨,其實這又何嚐不是容若的孤獨呢?有時候我們也會問對遠方的人:“你有沒有想我?沒有我你是不是會偶爾感到哀傷?”其實,我們是想說:“我很想你。分別之後我會莫名的難過。”不直接說我如何,想象你的境況,來表達其實我也如此。這是詩詞中的一種寫法,我卻不想僅僅把它當成一個套路。能夠確定遠方的友人深深地思念自己,這需要勇氣和自信。因為我們相知,所以我知道在我想著他的時候,他也一定在想我,所以我敢說的這樣毫不猶豫。你呢?你是不是也有這樣的知己好友,不管隔得多遠,你都能信心滿滿的說出“他在想我。因為我想他了”?

恨離別,無限傷感之中,仍然念念不忘關心友人,反複叮囑著:“多吃些飯。”“憑寄語,勸加餐”,這句化自王次回“欲寄語,加餐飯。難囑咐,魚和雁”。“勸加餐”真的是個很熟悉的情景。想來知己送別,一定會有很多話囑咐,而納蘭容若偏偏選了“多吃飯”這句最樸素的話,未經雕琢,卻質樸感人。讀來平淡之中感受到濃濃的溫暖,似乎幾天前,或者就在剛剛,就有人對自己說了這句話:“好好吃飯,多吃點兒。”在一些人的心中,你的身體永遠是最重要的。他們不在乎你是不是要保持身材,不讚成你因為心情影響胃口,不滿意你吃飯像小貓一樣秀氣的吃兩口。他們努力地想讓你多吃些,希望你健康。你的身邊總會有這些人,他們可能是家人,可能是愛人,可能是知心好友。有他們在,是一種幸福。

“桂花時節約重還”,這是容若與顧貞觀相約,在桂花開放的時節,知己再重聚京華,互訴衷腸。約定,似乎是送別時一個不變的情節。因為不舍,也為了給彼此一個慰藉。而約在“桂花時節”,我首先想到的便是中秋節,這個月圓人圓的日子,於是便又多了一層期盼。在桂花飄香的時候,我希望能與你團圓,共品桂花酒,賞月吟詩。

最後兩句“分明小像沉香縷,一片傷心欲畫難”,與“送梁汾南還,為題小影”的題目切合,也是全詞最動人的兩句,尤其是“一片傷心欲畫難”一句,算得上是畫龍點睛的一筆。剛剛畫好的小像籠罩在嫋嫋升起的淡淡香煙之中,納蘭容若細細觀察許久,卻還是不滿意,為什麼妙手丹青仍然畫不出我的離傷與思念呢?

“一片傷心欲畫難”,化自唐代高蟾詩《金陵晚望》中的“一片傷心畫不成”。全詩為:

曾伴浮雲歸晚翠,猶陪落日泛秋聲。

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

秋天的傍晚,詩人登上金陵城頭遠望,隻見浮雲落日映照著這座古城,一種滄桑之感湧上心頭。世間無數名家畫師,描一幅金陵興衰圖還是不在話下的,可是詩人心中的蒼涼悲傷卻是誰畫不出來的。

形容可畫,傷心難摹。想起了張靚穎《畫心》中的歌詞:“看不穿,是你失落的魂魄;猜不透,是你瞳孔的顏色。畫著你,畫不出你的骨骼。”人的感情是世間最複雜、最飄渺的東西,不要說畫,有時候連語言都是匱乏的。你能看到我笑,看到我哭,看到我沉默,可是我該如何告訴你我有多喜悅,多難過,多落寞?

“一片傷心欲畫難。”納蘭容若還是將小像贈給了顧貞觀。雖然它畫不出容若內心的離別之傷,承載不了容若的情誼無限,但是看到小像也可以慰藉友人的相思之苦,感受到容若的一片真情。

朋友貴在知心,一張照片,一件玩物,幾句祝福,都可以讓彼此感受到真摯的感情。甚至什麼都不必送,也許有一天,你哼起了一支你們都很喜歡的曲子,而另一個地方的他,很巧的,也在唱著這首歌。思念便這樣傳遞了。

【注釋】

[1]年來句:納蘭為侍衛之臣,扈駕出巡是經常的事,僅康熙十九年至二十年(1680一1681),納蘭即先後隨從皇帝巡幸鞏華城、遵化、雄縣等地,故雲與好友“多在別離間”。

[2]遙知二句:意謂遙想你正獨自對著孤燈,聽著秋雨,寂寞無聊,但轉頭一想,你我曾經雪後看山,親密共處,亦可為一大安慰了。

[3]憑寄語:化用王次回《滿江紅》詞:“憑寄語,勸加餐,難囑咐,雨和雁。”

[4]分明句:李賀《答贈》詩:“沉香薰小像,楊柳伴啼鴉。”按,李詩中“小像”本當作“小象”即象形薰籠。然李詩訛誤許久,遂成“畫像”之典。容若將顧貞觀《南鄉子》中句“無計與傳神,小像沉香隻暗薰”化在為他送別所寫的詞中,更顯得兩人親切交厚。

[5]一片句:高蟾《金陵晚望》詩:“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此句謂雖然贈給顧貞觀小像,小像不能傳神的畫出他的傷心和不舍。即使有丹青在手,也減免不了友人之間的思念之情。

金縷曲

生怕芳樽滿[1],

到更深、迷離醉影,殘燈相伴。

依舊回廊新月在,

不定竹聲撩亂。

問愁與、春宵長短。

人比疏花還寂寞[2],

任紅蕤、落盡應難管。

向夢裏,聞低喚。

此情擬倩東風浣[3],

奈吹來、餘香病酒,旋添一半[4]。

惜別江郎渾易瘦[5],

更著輕寒輕暖。

憶絮語、縱橫茗碗[6]。

滴滴西窗紅蠟淚,

那時腸、早為而今斷。

任枕角,欹孤館[7]。

【賞析】

這首詞,有人解做懷友,有人說是悼亡,都可講得通。也許納蘭詞的高妙動人之處恰好就在於這種模糊曖昧,也給了我們自己想象的空間。我想把這一篇理解為懷友之作,沒有什麼憑據,隻是因為納蘭容若以《金縷曲》為詞牌,寫了不少詞給友人,便先入為主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們不需要答案,隻需要揣摩這個謎麵。

不得不提一下詩詞中的酒文化。文人對酒似乎都有一種說不清楚的執著,依戀,好像無酒就不能成文章了。高興了,喝一杯,“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不高興了,也喝一杯,“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熱鬧了,喝一杯,“開軒麵場圃,把酒話桑麻。”寂寞了,也喝一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看開了,喝一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看不開,也喝一杯,“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餘光中說李白“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還有三分嘯成劍氣,秀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足以說明酒對詩人詞者的特殊性、重要性。

在這個乍暖還寒的初春夜裏,最容易勾起人們的綿綿思緒,納蘭容若獨在異地,很自然的想起了遠方的友人。靜夜起相思,此刻是需要酒來排解愁情的吧?曹操也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隻是納蘭容若卻“生怕芳樽滿”,不敢痛飲。為什麼?怕隻怕,“到更深、迷離醉影,殘燈相伴。”酒,要與人一起喝才盡興,即使大醉一場,也是酣暢淋漓。獨自飲酒,若是醒著尚還好,可以安慰自己;可是若醉了,夜深燈殘,隻影相伴,悲涼之感油然而生,再也不受控製,平添惆悵。君應知,“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既不能醉,那便醒著,可恨醒著也是一種折磨。“依舊回廊新月在,不定竹聲撩亂。”看天上一彎新月,就像分別之前一樣,淺淺的映襯的回廊。風吹過竹林,窸窸窣窣的聲音入耳,無休無止,撩撥著容若的心弦,更添幾分煩亂。六祖惠能大師流傳著一個故事。有幡被風吹動,因有二僧辯論風幡,一個說風動,一個說幡動,爭論不已。慧能便插口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我並不是要探討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隻是想說,很多時候,心境如何,影響著你看到的世界如何。月照回廊,有時候你覺得浪漫溫馨,有時候卻覺得淒清寂寞,心境不同而已;風吹竹動,有時候你覺得蹁躚生姿,有時候卻覺得蕭瑟擾人,也是心境不同。心境欺騙眼睛,眼睛看透心境。

月影竹聲,在這個綿長的春宵喚起了納蘭容若的愁思。“問愁與、春宵長短。”愁,看不到,摸不著,也可以丈量麼?在詞人的眼裏是可以的。我這連綿的愁緒,甚至比漫曼春宵還要長。化抽象為具體,這在詩詞中經常看到。李白《秋浦歌》中有“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李後主最著名的《虞美人》中有“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李清照《武陵春》中“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還稱出了“愁”的重量。愁,就這樣被形象化了,看得見,摸得著,也感覺得到,哀婉,卻又動人。

“人比疏花還寂寞”,這是詞中我最喜歡的一句。花本無情,人卻有情,於是詞人便賦予了花人的情感。看著樹上所剩無幾的花,稀稀落落、疏疏離離的,想念當日的“枝頭春意鬧”,“千朵萬朵壓枝低”,“蠟紅枝上粉紅雲”,如今便顯得寂寥冷清了。沒了當初花團錦簇的熱鬧,它們也會覺得寂寞吧?而我,身處他鄉,遠離親朋,比你們更寂寞。這一句,意境清疏,用情深切,讀來怎麼樣的唇齒生香,而內心卻是青梅一樣的酸澀,真堪比李清照那句著名的“人比黃花瘦”。你有沒有看到,紅花飄零,花枝蕭疏,納蘭容若獨立於樹下,人望花,花望人,兩相寂寞。

此刻,納蘭容若已經將這疏花看做自己的化身了吧。“任紅蕤、落盡應難管。”紅蕤飄盡,納蘭容若會生出一種憐惜,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漂泊無依。他無法去阻止香殘花落,就像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世上最憐花之人,非那位水做的林妹妹莫屬了。落花滿天,隨風飄散,最易觸動風絮飄零、孤苦無依之人的心了。在他們的眼中,落花如人,人似落花。

範仲淹有一首《蘇幕遮》抒寫離愁別恨,其中有一句:“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旅居異地,思鄉心切,夜夜難眠,除非做了好夢,才能睡得安心一些。獨自一人的時候,也許夢才是唯一的依靠和慰藉。在夢裏,我可以輕易的跨越千山萬水來與你相聚,可以與你把酒言歡不醉不歸。所以納蘭容若便寄希望於夢裏,“向夢裏,聞低喚”,聽聽友人的呼喚,也是一種安慰。

眉兒不展,愁情如織。“此情擬倩東風浣”,若是我對你的思念之情可以像柳絮一樣隨風飄散,我就冒昧的請來東風,希望它帶走我的愁思。“奈吹來、餘香病酒,旋添一半。”怎奈何東風吹來的卻是落花的殘香,酒醉的微醺,愁緒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更添了一半。其實愁情難消,幹東風何事?是你的心裏放不下。“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如何開解?大概隻能等到久別重逢之時吧。

“惜別江郎渾易瘦,更著輕寒輕暖。”這一句比上一篇的“情深我自判憔悴”更惹人心酸。“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此時雖不是蕭瑟冷落的清秋,卻是“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離別之後,為卿相思已經“人比黃花瘦了”,偏偏又遇上這輕寒輕暖的時節,身心更加憔悴。有人說年少輕離別,因為年少,所以我們以為還有大把的時間能讓我們相聚,於是我們肆意揮霍,即使分別我們也會有一些不舍,卻不會像納蘭容若這般幾欲相思成疾。但是“年少”真的能成為離別的資本嗎?“問君何事輕離別,一年能幾團圓月。”我們離家求學了,我們各奔天涯了,我們各自工作了,一年到頭,屈指可數的幾個假期,你有沒有算過,你還可以回幾次家?還可以與朋友見幾次麵?也許數著數著,我們就體會到容若的“江郎易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