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華笑著捏了捏她鼻子：“繞了好大圈子，原是為這個。卻何苦把我比作那薄幸的子皙君來調侃？你既與她投緣，接了來住便是。總歸有一命之恩在前，也算淵源不淺。含真雖膽小，心思卻單純，我不在的時候，也可與你做個伴，好生照拂。”
“那就先替含真妹妹謝過皇上。眼下天也不早，我……不便侍寢……皇上便去別的姐妹處歇了也罷……”
重華微微一愣：“你這……大方得也太過了。才剛來幾盞茶工夫，就忙著趕我去別處歇息？”
“哪裏是趕，明明是請麼。”
“那我真去了？”
蕭月瑟一雙明眸清透沉寧，半絲雜念也無：“恭送皇上。”
重華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焦躁，沉著臉大步走出殿門，到得院中被涼風一吹，才稍稍冷靜下來。
妃嬪們爭來鬥去，鬧得他不勝其煩，避之唯恐不及。唯獨蕭月瑟，總是一副淡淡的模樣，不疾不徐，仿佛對他從無所求，由著他走也好留也罷，卻又讓他覺得若有所失。
她對宮中口角爭風之事向來毫無興趣，就算被當麵譏諷嘲笑也隻當沒聽見，眼中常有渺然於雲天之外的神思，完全懶得將榮辱放在心上。做個奉香小令人時不卑不亢，成了三品昭儀，也不見恃寵而驕。但隻要是個人，總有七情六欲，不可能沒有任何可令她牽動喜怒的東西。那她在乎的究竟是什麼呢？那總令她神遊天外的心事又是什麼？
蕭月瑟有時望向他的眼神繾綣溫柔，蘊含著無限情思，有時又莫名其妙的冷淡回避。她越是這樣將他不放在心上，忽冷忽熱，越是教他莫名揣測牽掛。她究竟哪裏特別呢，若說情致才思，在詩書詞曲上頭倒頗有幾分詠絮之才，但嬪妃們個個出身世家，文才上再差也差不到哪兒去。若說美貌，雖也姿儀卓然，但後宮花開百種，色色不同，最不缺的就是妍麗皮囊。她確實……無端端的打動人心。
真正的初次相見，是她跳著舞就直接將一柄劍甩在了他麵前。當時情勢混亂，他並未看清這個膽大包天的“刺客”長什麼模樣，也不在乎。第二次見麵，她不知他身份，反倒說出許多冒犯直白的話。氣衝衝搶白他，撿了東西不肯還，就自己留著玩。
據說前朝那位盛名在外的太後蕭思妲，在白帝身邊為妃時也常常桀驁不馴語出驚人，卻仍舊令白帝甘之如飴，寵冠後宮數十年之久。但蕭月瑟和她的親姑母還是有所不同，雖然她的出身是個忌諱，他也曾經明說過東平蕭氏再不可出皇後之語，導致親政這些年來，後宮中連蕭姓嬪妃也沒出現過。蕭家的權柄早已被連根斬除，蕭月瑟孤女一人，無所依傍，不需要再操心重蹈前朝外戚亂政之禍。比起其他出身門閥世家的嬪妃，她如今竟然成了整個後宮最適合誕下皇嗣的人選。所以當得知她有身孕時，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血統之論，而是……欣喜。他確實很想，很想有一個他們的孩子。
對蕭月瑟來說，她不得不嫁的這位皇上，確然已算得上是個良人。重華舉止雅逸，細膩體貼，待她更是溫厚有加。他在身邊，陪著她玩笑逗趣，一起談書品香，她也不是不歡喜。但他若不在，她一樣樂得自在，該做什麼做什麼。
日子終究要一天天過下去。
就像一杯深濃烈酒，她懷著滿滿的心意端給第一個人，被碰灑了一半。她把杯子扶好，再將酒杯兌滿，於是這杯酒被呈到了第二個人麵前。酒還是一樣的酒，卻不可避免的變淡。
無論傾杯還是傾心，都是覆水難收之事。
她坐在重華剛剛坐過的地方，望著他留下的茶杯出神。杯沿上，他的餘溫還在。她拿起來，就著殘茶輕抿了一口。
突然一陣風過，蕭月瑟還沒看清便被一個玄色的身影重重壓倒在了軟墊上，空杯順著腳榻叮咣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