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紹之辨無可辯,必將滿門獲罪。這一下手起鵠落,相當利索。自古牆倒眾人推,都是在官場浸淫多年的角色,輕重厲害豈有不知?此刻趕緊表明立場才是頭等大事。一時間,那些昔日的同袍幕僚,紛紛站出來檢舉聲討。把那裴相平日裏排除異己陷害忠良,乃至四方賂遺買賣官爵的罪名坐實。越是走得近的,越是揭發得狠,更有甚者為求自保,添油加醋的編排,什麼縱容家奴欺男霸女等俱都說了出來。
裴紹之心知此番萬無生理,倒也平靜下來。到底多年權臣,人倒架不落。好歹要留點將死的尊嚴。群臣醜態盡收眼底,這曾是他遊刃有餘的所在,隻這一日風水輪流轉,人為刀俎,他為魚肉。真是一招不慎……思及此,心中恨恨,把一雙怨毒的眼睛死死盯住瑤光。
“好國師!好一個白瑤光!要知道飛鳥盡良弓藏,兔死,狐尚且悲!老夫在九泉之下拭目以待,今日下場,便是你來日的前車之鑒!”
瑤光並沒看他,仍舊跪伏在地,一縷話音輕飄飄遞過:“可沒聽說哪隻狐狸死了,兔子會掉眼淚。一場同僚,隻遺憾前番許下的喜酒一杯,未能等到大人您屈尊駕臨寒舍親嚐。”
皇帝對兩人的唇槍舌劍似乎充耳不聞,隻是若有所思地靜靜望向北衙禁軍統領督監呂公公,須臾,又把目光轉向邢中和。
邢中和顫巍巍跪在淩亂的紙堆裏,感到頭頂傳來一陣熱辣辣的刺痛,閉上了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晚的摘星樓,相同的絕望。
半年前。
渾身抖得如同篩糠般的邢中和跪在摘星樓最高處,麵前擺著一隻托盤,內盛羊脂白玉杯兩枚,酒液清冽。
大病初愈的國師身著常服坐在琴案前,麵朝雲海星圖,正慢條斯理撥弄宮商角羽。
“你怕什麼?這罪過又不是讓你來擔待。到時候自有人承擔,至於那人是誰,不該知道的,就別多嘴。這麼簡單的道理,邢大人身為兩朝司天台元老,難道還需旁人指點不成。還是你信不過本尊,怕事成之後,仍難逃獲罪?”
邢中和渾身顫抖,隻顧撲倒在地不住叩首,卻是要咬了牙關再不吐一字。
瑤光透過打磨得光滑的觀星銅鏡台瞧見他這副模樣,也不理會,兀自用指尖在那幾根素弦上輕攏慢撚,待一曲奏畢,再慢條斯理地打開錦匣,取出一卷明黃絲帛,扔在他麵前。
“你仔細看看,這是不是你想要的結果?”
小小一方絲帛,輕薄如蟬翼,邢中和卻抖開得萬分艱難。上書寥寥數字,末尾赫然一方瑤光的私印,朱紅如同陳舊凝固的鮮血。那是一冊國師根據生辰五行精心擬製的殉葬名單,來日陵寢遷改落成之後,便要上呈皇帝最終敲定。邢中和是曾侍奉過先帝的舊臣,年紀老邁,本就算得上殉葬最合適的人選。而身為司天台觀星文臣的他,對皇帝而言,其實並沒多少用處。殉了他,監視國師的人自然還會有,隨時可以替換。但以目前國師在禦前舉足輕重的分量,皇帝必然不會為了他這區區一個沒什麼用處的司天監判而駁了國師的麵子。
他已嚇得不輕,口齒哆嗦著隻顧求饒。“大人,大人您務必三思啊……這,這陵寢重地,未經嚴查實測,就擅動輕移……卑職身為皇上親遣的督監,萬不敢褻瀆了大淵列祖列宗之英靈……”
“擅移皇陵的又不是你,隻不過讓你順水推舟替裴紹之把這事瞞下去,暫不呈報禦前商榷。這份名冊早已擬出,本尊已替你收了數月。可發可不發,全在你一念之間。你沒有選擇,必須信我。因為如果你的猜測成真,不過是隨先帝風光大葬於陵寢,好歹博得個死後清名。作為曾經的前朝星官之首,未必不算一個善終,而若你冥頑不化……麵前兩杯酒,左邊那杯,是禦貢的上等鶴年佳釀,右邊那杯,便是今日送你上路的臨行酒。司天監判因病暴斃,協同孤岐山督監遷改皇陵的星官還會有。自己選。還有,別考慮得太久,本尊等這一日,已經等了很長時間,不會再有太多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