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起身便被瑤光一把拽回:“不行!這事出去以後不許……不許跟任何人提起……聽見沒有!”
靈雎嚇了一跳,但她自幼在王城皇宮長大,稍一想也就明白。就譬如他的父汗或被立為王儲的哥哥,這些權貴之人的身體狀況向來都是諱莫如深的秘密,從不輕易示人,否則不知會引發什麼亂子。所以不管哪朝哪代的禦醫醫案上,寫得最多的就是“偶染風寒”。其實哪兒來的那麼多風寒,就算病入膏肓或中毒遇刺,大部分都能遮掩便遮掩過去。
“我……我不說就是……你很疼得厲害嗎……也沒有帶藥?這可怎麼辦?”
“忍忍就過去了,不妨事。”
靈雎後來問清讓才知道,瑤光想是因這些年來思慮過度,以致耗損心神,不知何時起便有這頭疼的毛病。發作起來毫無征兆,亦無規律可循,時長時短。以他師徒二人醫術之高明,也難以自治。縱然痛之欲裂,隻能生受過去。
但不知怎麼,今日這番發作,他忍了許久都未見減輕。靈雎的一隻手腕被他拉回後就這麼一直攥在掌中,他似乎已忘了這事,隻顧一心一意抵禦痛楚。
靈雎的手不會比樹皮更結實,早已疼得冷汗直冒,但她隻字未言,也不掙脫。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從頸間扯出一隻純銀鎏金的雕花盒子來。乍一看像漢家女子項圈上所掛的平安如意鎖墜,按住機栝彈開,卻是一隻玲瓏暗盒,內中滾出一枚朱紅丹丸。她站起身來用另一掌托了,往瑤光口中喂去,又緊緊捂住他薄唇,待那藥丸被化開不得不咽下,才肯放開。
瑤光呼吸之間冷不防口中滾灌去一顆圓不溜丟的東西,咳嗽兩聲問道:“你……你給我吃了什麼玩意兒?”
“毒藥啊……我小氣得很,就是不想讓著你。這麼好的機會,白白放過豈不可惜……”
瑤光氣結,正要作色,卻覺喉間一陣清涼化開,浸潤肺腑。那紅丸不知是什麼藥材所煉,冷香幽溢,藥力發散甚快,百骸頓覺輕鬆,似乎連那顱腦內滾灼如沸的痛楚都略減輕了稍許,便心知那必然不會是什麼毒丸鴆丹。
但他當時也不知道,這極為珍稀的紅丸整個中原一共就隻有兩枚。出自西域古方,內中所含藥材許多都已失傳於世再不可得,煉製也極難,若天時物化不合也是枉然。汗王多年來費盡心血遍尋名醫,通共隻成了六枚。可解劇毒,或重傷之時臨危續命,皆有奇效。兩枚在汗王身邊,還有兩枚賜予了靈雎的同胞哥哥,烏孫王儲安歸伽摩。
這兩枚靈雎從小到大帶在身邊的護命靈丹,就這麼輕而易舉喂了他,自己卻隻剩最後的一枚。但她心地純善,不忍心見他如此痛楚不堪,便顧不得許多,慷慨拿了出來,哄他當作“毒藥”服下。
瑤光頭疼漸退,立即便發覺自己還攥著公主的手,一驚之下匆忙放開,那雪白皓腕上已赫然顯出烏青一片的於痕,甚至還有幾處破皮。他心中頓時湧起一股複雜難言滋味,愧疚良多,卻又不盡然。
“你……”
靈雎卻搶先打斷他,仍舊裝作餘怒未消的模樣:“想是藥丸放得久了,竟沒毒死你,真可惜……”
“那……算不算報了仇?”
靈雎妙目朝他一瞪:“想得美!哪能那麼容易就饒過你,我長這麼大還從沒被人欺負得這麼厲害過!”
“好好好,不饒就不饒……我們回去吧,再要耽擱,你的侍從們怕是要把我這宅子翻過來了。”
兩人出得海棠林,又七拐八彎繞了許多地方,才回到行宮附近。雲娃阿奴一看見靈雎,立即撲上來,急得用西域話嘰裏咕嚕說了一大堆不知什麼。靈雎被雲娃握住手腕,頓時疼得眉心一凝,又趕忙忍住。好在胡服箭袖幾乎能包裹住整個手腕,從外麵並看不出異狀來。但這細微的神色沒能逃過瑤光的眼睛。
他吩咐這兩名侍女各去準備膳食熱水,便獨自將靈雎帶去了書房上藥。
靈雎疼得厲害,隻能不斷東拉西扯說些別的來分散注意力。
“那天……那些錦鯉,是你為了道歉才送給我玩的麼?”
“談不上送,那些錦鯉是你辛苦撈起來的,原該歸你。”
“我說看著眼熟呢……原來就是街上撈過的那些。雲娃和阿奴也覺著好看,都撈了起來擱在房裏。我今天去想找個看得順眼的池子把它們放生,才不小心走丟……就是怪樹林子旁邊那個……”
“曼殊池?”瑤光上藥的手頓了頓,又點點頭道:“你倒挺會找地方。”
“那可不,我看來看去,行宮裏所有的池塘都沒那個湖漂亮,那些魚兒也會遊得開心對不對?總比每天悶在房裏的水缸要好得多……”
靈雎小心扭動了一下剛剛包紮好的手腕,明朗的笑容又浮現在麵頰,前幾日的陰霾都被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掃而空。她的笑,仿佛讓整間燭火昏黃的書齋都亮了起來。
瑤光望著她坦率天真的笑顏,突然想起清讓說的,天山的太陽。也禁不住挽起了嘴角。
“難得你整天都這麼開心,總是歡天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