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雎見他半晌無言，咬了咬下唇，輕聲說道：“我前兒在禦書房見到你妹妹了，據說她也替我向皇帝陛下說了不少好話，才終於求下這道聖旨。”
瑤光深深歎息，頹然仰靠在椅背上，再開口，無奈中竟帶了幾絲懇求。
“你們……你們這到底是要幹什麼？就這麼迫不及待要玩兒死我不成？就算，就算我對不起你還不行嗎？你就讓著我點兒饒了我這一回好不好？”
靈雎轉過身去，借著捋開鬢邊散落的碎發，不著痕跡地在眼角擦拭了一下，堅決地搖了搖頭。
“我說了，我的仇我自己會報，才不要把你交給那些突厥人收拾。你這樣欺負我騙我，完了就想一走了之麼？再說……還有剩下的一個願望，你非得活著替我完成不可。”
靈雎說完，不再看他，拔腳欲去。剛走出數步，又在廊下回過頭來，傲然一笑。
“大漠的月亮，是千裏之外射人心窩的長弓。你們帝京的月亮，太柔了。”
紅色身影穿過回廊轉角，清脆的腳步聲漸行漸杳，留下師徒倆相顧無言，佇立原地。
清讓撿起那卷聖旨打開來略掃了一眼，背對著他，自嘲地笑笑。
“你從小就教我看人，但我寧願從未學會過。便不必看出來，她心中喜歡的人是你。”
瑤光行至院牆角落，伸出手去，撫著一株早春初綻的玉蝶龍遊梅，似有無限悵然。
“你看這株梅花，原是從桃枝上嫁接而來。一株骨生梅原本壽命很長，但耐不住極北之地的苦寒。與桃嫁接，更抗嚴寒，花期也能提前些。但桃的壽命卻短，嫁接過後，整株花的壽數至多也不過十五年，還未成型便要老去了。”
“鳳凰擇木而棲，她既選了這桃枝，想必也做好了放棄梧桐的準備。”
“公主既執意要跟去，我攔不住，皇上怕是忌憚那兩萬玄甲衛屯在皇城附近早晚不是個事，又想著拉安歸木爾罕一道來蹚這渾水，竟也由著她胡鬧。戰場瞬息萬變，我可能沒精力顧得了那麼多。有你在，想來無論如何都能護她周全。若我有什麼不測，你就帶她回來交給皇上。”
“我會保護她，也不會讓你有事。”
“清讓……我並沒想過要……”
“我知道。時候不早了，我回房準備一下，明兒大早就要啟程了，你也早點歇著。”
一次妥協之後，就意味著接下來還有無數的妥協。瑤光知道，但事在眉睫，由不得他再多生枝節。所謂臨陣換將不過是氣話，行軍打仗非同兒戲，怎可能朝令夕改。若被拿住了怯戰的把柄，恐怕連死在蠻夷之手的機會都不會有，就得被朝裏那些虎視眈眈的政敵們生吞活剝。
他並沒忘記自己這個國師之位是怎麼來的。他必須去打這一仗，也必須贏。隻有穩坐住這把功勳彪炳的權臣交椅，他那沉浮在深宮之中的“妹妹”才不至於無依無靠，毫無底氣。
大軍出征那日，皇帝攜百官妃嬪在點將台舉行了隆重的送別，祈求諸天神明保佑戰事旗開得勝，並獻祭上豐盛的牲禮。
本該主持祭祀的國師既已成為陣前天下兵馬大元帥，這場儀式便由他唯一的徒弟來完成。
站在高高的城樓望去，一輪旭日磅礴，雲卷雲舒，勇士們齊聲長嘯，呼喝風雷之勢氣吞山河，所謂逐鹿天下的豪情，莫過於此。
鼓樂過後，皇帝威嚴而鄭重地將兵符令印交給戎裝的主帥。
那是蕭月瑟第一次看到淩駕於千軍萬馬之前的瑤光。是她見所未見的模樣，如此不同尋常。向來沉靜陰鬱的深瞳，此刻閃動著堅毅而意氣飛揚的神采，大約因為身處在開闊之地的緣故，連聲音也比平日更為洪亮高昂。
無論對局勢的判斷如何，一名即將領兵出征的將領，都必須在他的軍陣前表現出必勝的把握和決心，銳不可當的昂揚鬥誌，以此帶給所有人充分的信心。這是一個不言而喻卻又牢不可破的規矩。
蕭月瑟站在離皇帝最近的地方，眼睛被瑤光身上明晃晃的盔甲反射出的炫光刺得酸疼。他正對著皇上做出誓師的宣言，氣息聲調一如既往的沉著穩健，措辭舉止都無懈可擊。
皇帝按約定俗成的步驟，對主帥說了些勉勵的話，賜酒。然後又側過身望向她，給了一個微小的示意。
因宮中並無皇後，未來欽定的皇後又在陣中需得一同出征。這個時候代行其職的，便是由皇帝親自授意的扶搖宮主位。月昭儀神情肅穆，端過身旁呈上的酒杯來，敬到他麵前。那麵具上的銀光映照在澄澈酒液裏，波粼蕩漾。
“望兄長早日還朝。”
瑤光接過那杯酒，一飲而盡。唇角一抹淺笑，似春風薄情，冷遍千山。
她曾說過，“天下人與我什麼相幹，蒼生的事合該蒼生自己去解決罷了”。邊境是否清寧，天下是否平定，她其實根本全不在乎。
誓師之時，原該說些諸如“報效君王、馬革裹屍”之類破釜沉舟鼓舞士氣的激勵之言，但她隻說了句，早日還朝。
他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她要他活著回來。無論勝敗，隻要他活著還朝，她一定能設法保住他。
瑤光慨然回道：“吾皇聖德庇佑，福壽天齊，臣此番定不負重托，得勝歸來。”
這一幕若被史官稍加潤色，必也是一個足以流傳後世的完美場麵。
世人妙筆殷勤潑墨，現世安穩說來，不過殘垣之上搭戲台。隻是天意執筆，從來字字如刀，繪不盡人心曲折，容不下那麼多完美無瑕。
瑤光從前說過的每一句話，蕭月瑟都牢記於心。他說：“無論宮廷還是市井，有人的地方，會發生的事情大抵都沒什麼本質區別。永遠不要相信那些盡善盡美的箴言，不要相信那些天衣無縫的故事。”
執掌千軍萬馬於陣前的這個身披戰甲的男人，看起來如此意氣飛揚，卓爾不群。雖來自民間，卻有著絲毫不輸名門顯貴的氣度和風儀。他就要走了。帶著她隱晦的牽掛和交織的愛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