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月瑟掃了一眼他身後林立的兵鋒，左右壁壘分明。左邊大多是瑤光親手提拔培植的將領和親信，連鎮守西垂的襄武將軍沈載舟也不知何時被調返京師，此刻正在隊列之中。右邊是駙馬監軍萬岐揚的宗親列將，一些常往來禦前的熟悉麵孔。
五色戰甲之側，則是一大片森然玄黑的兵馬，張揚著玄甲衛獨有的青天瑞獸旗。東方為日出之方，西域人敬天拜日，奉藍為至尊之色。那是烏孫代戰公主的隊伍。安歸靈雎身穿一襲火紅女將盔甲，騎著那乘照夜玉獅子，侍立陣前。
她能幫他的，就隻到這裏了。如果連恨的人都失去……那她的餘生，該有多寂寞。
直到大軍昂揚絕塵遠去，蕭月瑟仍舊望著那天邊滾滾不息的煙塵佇立許久。
皇帝站在她身旁，將視線投向同一個地方，緩緩說出一句含義不明的感慨。
“不知是阿修羅成就了修羅場，還是修羅場成就的阿修羅。”
許是城頭的風太過猛烈，月昭儀同聖駕回宮後便發起低熱。她身子向來偏弱，脾胃又不好，時常容易受寒，太醫也早就習以為常。且如今又有孕，不能輕易用藥，不過開些安神解鬱的香薷飲、四神湯之類來慢慢調養。
作為一個萬千寵愛集一身的寵妃，後宮大權在握，且身懷龍裔，一切看起來多麼無所缺憾。還能有什麼不滿意的呢？她不能隨便哭，不能隨便笑，不能任意發怒，也不能莫名其妙就表示哀傷。任何一絲不夠謹慎的情緒流露，都可能會帶來無數意想不到的揣測猜忌和流言議論。她唯一可以做到的奢侈發泄，就是生病。
三月中旬原本是月昭儀的生辰，但邊疆烽火未停，皇帝為此日夜懸心，她這一場風寒又纏綿月餘都不得痊愈，實在不宜勞累，因此並未按原先計劃的那樣熱鬧操辦一場。
直到第一封捷報從遙遠的北疆迢迢傳來，朝廷上下才算服了顆定心丸。白狼國師的旗開得勝，不負其沙場修羅之盛名。
他總是能贏。縱然如今執意跟在他身邊生死相隨的那個女子，已再不是她。
這封捷報帶來的影響顯而易見。自月昭儀唯一所能倚仗的義兄揮師北疆不在朝中，她又緊接著一病不起，後宮便不乏蠢蠢欲動者。她雖長臥病榻，但並非真的放任離愁鬆懈到疏於防範，反而也想借此機會讓那些蟄伏已久暗中窺伺的沉渣泛出水麵，才好打撈清理。
權勢和榮華的穩固向來是操縱人們臉上態度陰晴的標杆。隨著這捷報的到來，傳遞給眾人的訊息便是國師軍功赫赫，國之柱石的地位仍舊穩固不可撼動，那麼自然而然，他的妹妹也還有所依仗。
李公公臨死前的托付，還讓蕭月瑟獲得了一個意想不到的關鍵支持。那就是禦前內廷總管同福公公，這個舉足輕重的力量讓她越發遊刃有餘。皇帝的一舉一動所思所想，她都能更輕易地斬獲先機。其實早在從大淩川回程的途中，同福公公就已經用建議撤去袁氏儀仗之舉來對她表達了這個意思。他們聯起手來，為同福有著幾十年交情勝似手足的李公公報了一命之仇。
皇宮就是這樣一種地方，沒有任何事情之間毫無關聯。每個人待在自己所處的那一層，最多隻能看到身邊所發生的一切，而頭頂和腳下究竟發生了什麼，卻往往察覺不出。瑤光交給她的絲線，把控了身周和腳下的風吹草動，現在，她還擁有了向頭頂更高處延伸的觸手。
月昭儀這場病來得突然，好得也毫無預兆。借著這喜訊的東風猝不及防地出手，狠狠料理了幾個趁她在病中試圖作亂的妃嬪，殺雞儆猴，震懾宮闈。
那幾個跳梁小角色的獲罪讓眾妃嬪又得到一個警示，賞春踏青沒什麼問題，但皇宮的秋千不可以隨便坐。誰知道拴在樹上的那根繩索穩不穩固，會不會因一場驟雨而斷裂滑脫？就算一切都牢固穩當，那身後推動秋千的侍女手頭輕重又是否會不小心有所疏失呢？當然，這所有的曲折最終都會在她的抽絲剝繭下水落石出。月昭儀協理下的後宮，沒有陰謀，隻有陽謀。因為她的夫君重華帝，不喜歡宮中有“意外”。
或許因為深埋心中時刻噬咬不休的痛苦，她對旁人越來越無所顧惜，沒有憐憫，恐懼和哀求都再激不起心頭半絲漣漪。有時連她自己也覺得詫異，原來一個曾經滿腦子鶼鰈情深優柔婉怯的小姑娘，有朝一日可以變得如此狠絕淩厲。她越來越像自己念念不忘而形同陌路的那個人。用這種方式來貼近他，感受他，懷念他。
她得不到他，隻好把自己變成他。
這輪生辰過後，蕭月瑟剛剛年滿十九，卻覺得自己仿佛已經很老很老。對坐鏡前，透過雪膚花貌，她眼中隻看到一副紅粉骷髏。尤其是在那純真無邪的安歸公主麵前，越發自覺不堪。一個女人真正的老去，不是綺年如蓋，玉貌成灰，而是當她將曾經所信所願所執所盼的一切通通推翻，重新定義；當她把過去奉若瑰寶般視作最珍貴的一切懷疑否定，裁做塵泥。
她的雙眸晶瑩美麗如昔，在不需要麵對任何人時，裏麵卻滿滿寫著兩個字：不信。
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重華固然是個很好的夫君，但他首先是天下的皇上。由此而帶來的一切，都是這段她此生唯一的婚姻裏必須承擔的。容不得任何不切實際的瑰麗幻想。自古無情最是帝王家。多少天潢貴胄慘遭摧折，下場連草席裹屍的餓殍饑民尚且不如。
在帝王的身邊，該做什麼，說什麼，怎麼活，她已想得很清楚。若等到那貶落冷宮，哭笑無主心如枯木之時，才去考慮這些問題，就太晚了。
這裏是她的沙場，她必須分寸不讓，否則來日憑什麼保護瑤光或許會有的厄難。他在陣前浴血，是為護她平安無虞，她又怎能輕易就輸。他們這對人前的嫌隙兄妹，早就在痛徹心扉的前塵中將血肉撕開又扭曲長合在一起。輸了任何一個，對另一方來說，都是雖勝尤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