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毅將軍初次領兵，就得到這樣顯赫的戰績，難免有些好勝追功。因此奏報朝廷，以自己對戰局的分析，建議皇上乘勝追擊，借著此番千載難逢的局麵將北突厥一舉收服。阿史那魯賀性狡而殘，又對中原富庶覬覦已久，就算這次暫時被打得沒有還手之力，過不了多少日子必將卷土重來。
皇帝信任岐揚，也對接下來的戰事利好之態充滿信心，再加上朝中自然也有人不希望國師這麼快就回來，討論之下終於決定命大軍一鼓作氣繼續北伐。
瑤光接下聖旨，在帥營閉門不出一整天，無人敢去相擾。
傍晚時分，靈雎不顧清讓阻攔，硬是闖了進去。瑤光缷了戰甲，一身紺碧襲衣，正閑挑燈花。一燈如豆相伴，照著懸掛在他麵前的大淵疆域圖。
他放下銅鈸，重又麵壁靜坐，一動不動，也不知這姿勢還要維持多久。
“你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
“我在想，這仗怎麼打。”
“你是不是擔心，這麼久不回去……你妹妹一個人在宮裏……”
瑤光頗感意外地回過頭。他並沒接話，卻有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靈雎在他的注視下忍不住緊張，更加吞吞吐吐起來：“我……我……我的意思是說……”
“我沒什麼胃口。不如……一起出去走走吧。來北疆這麼久了，你還沒踏出過這頂帳篷四周。”
大營紮在狼山腳下，他們沿著蜿蜒山路向上緩緩迂行。春草茸茸，沿途有無數山雞野兔之流在腳邊奔竄。靈雎幾次蹲下身欲伸手捕捉，撲騰來去，都無功而返。瑤光見她麵露沮喪，用含笑的眼睛望著她道：“你又不是阿勒坦，這樣是抓不住兔子的。”說罷選了幾根粗壯的草莖，隨手編成一隻誘捕籠子，將陷阱置放在路旁一處草叢間做好標記。
“等回來的時候再看，說不定能捉住些什麼。”
攀至半山腰一處平坦開闊的空地，瑤光見她似乎有些冷，便停下不欲再往前行。
此時天邊最後一抹殘霞也已消逝，山腳下炬火連營，直映得星辰失色。很壯闊，也很美，隻是這種寂寥的好，叫人無處相告。
瑤光背向著靈雎，獨自坐在空曠之處，極目向天垂，長衫如水，瀉入遍地月色。
他就在那裏，不動不移，卻像一個謎題，幾乎要與平靜悠遠的雲天融為一體。但天空的陰晴向來變幻莫測，如同他的一舉一動，總能毫無預兆地牽動風起雲湧。
她站在他身後兩步的地方，凝望著那背影良久，終於走上前，解下腰間係的一隻牛皮酒囊遞了過去。
瑤光接過，拔開木塞便仰頭喝了一大口。一點殷紅酒漬沾在唇角，襯得下頜肌膚越加蒼白。
“你平日裏不是向來不喝酒麼？”
“今天想喝。”
“我的酒很烈，要醉死在這兒，可沒人扛你下山。”
瑤光淡笑，一口一口接著喝下去，很快滿滿一囊酒液便所剩無幾。
“醉不了。這半山腰，恰是趁一半清醒留一半醉的地方。”
“那我該直接拉你上山頂，好看看你喝醉了什麼樣兒……是不是還那麼輕嘴薄舌惹人厭。”
“到了山頂你就知道，高處不勝寒，就算想醉，也不敢縱情一醉了。浮名身所累，日月枉空流。”
靈雎盤膝而坐，望著他下巴冒出的一片淡青淺影，仿佛很是疲憊。
“你是不是還在擔心那道聖旨？也不知皇帝陛下怎麼想的，竟還要接著打下去……真是躺著說話不腰疼。”
“大概因為下麵那些營帳裏，很有一些躺著說話還裝腰疼的家夥吧。我雖能辨識百草，卻知世上根本尋不出那麼一種藥，可以治好人的凶殘和野心，欲望和貪執。”
“攻打千泉王庭……會很難很難對不對？……”
“也難，也不難。我隻是覺得，帶著這麼一幫人，有點累。這些人啊……你把一件特別簡單的事兒，用最晦澀曲折的方式講給他們聽，他們不僅信得厲害，還會把你奉為智者。”
“我看，除了那個監軍萬大人好像總有些麻煩的想法，其他人都還算聽話……再說，那些突厥人都很怕你。放心吧，你會贏的，一定會。”
瑤光低下頭，正對上靈雎無比篤定的笑顏，忍不住莞爾。
“連我自己都沒十足把握，你就對我那麼有信心？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贏，萬一……”
話未說完便被她打斷：“哪兒來的萬一！你別又張嘴就胡說，一點兒忌諱也沒有！”遲疑了片刻，終於伸出一隻手，輕輕按在他膝頭，很輕卻堅決地，一字一字說道：“你會贏，我就是知道。”
靈雎的手很小很軟，柔細纖潔，一看就知是金玉綾羅中養就，隻是被山風吹得冰涼，蒼白中泛出一點淡淡青藍之色。瑤光忍住了將那手牽在掌心握暖的衝動，不自在地咳嗽一聲，將酒囊中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她雖然什麼都不懂，也並不太明白真正的戰場是怎麼一回事，卻對他有著這般全無保留的信任，絲毫也不懷疑，沒有任何憂懼。赤子之心，襟懷坦蕩，暖如旭日朝陽。
兩人都不再說話。過了許久，瑤光聽見她用低低的聲音隨口吟唱起一首調子頗為奇特的歌謠。落山風將幾縷碎發拂過她深邃眉目，娟然如拭，眼神卻不知飄向了黑暗中的哪個地方。那調子的辭藻聽不分明，卻分外婉轉悠揚動人心意，說不出的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