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你還會唱歌,以前從沒聽你唱過。”
“我隻會這一首,小時候聽母妃唱起,偷偷跟著學的。她是龜茲的公主,我外祖父當年因為打了敗仗,才不得不把母妃獻給父汗。龜茲人能歌善舞,四海皆知,可她從不肯讓我學這些,半絲也不許沾,倒寧願讓我跟著哥哥們一道騎馬馴鷹……你知道唱的是什麼嗎?”
瑤光搖搖頭:“突厥語?我聽不明白。”
“我念給你聽:歌裏唱的是‘車遙遙,馬幢幢,君遊東山東複東,安得奮飛逐西風……”
念到此處,卻突然頓住,夜色會心地遮掩了她麵龐上幾許不為人知的薄暈。
“這就完了?……這麼短?我剛聽你唱了很長來著。”
靈雎站起身來,抿了抿唇,柔聲道:“我以後再告訴你。我們……我們該回去了。就算這聖旨讓你心裏不快活,也不能明擺著讓大夥兒都瞧出來。仗總歸還是要打下去……身為三軍主帥,你一煩躁,他們就更沉不住氣。慌則亂,亂即生變。對不對?”
瑤光沒想到她會說出這麼一番細膩妥帖的勸慰之言來,不免有所觸動。輕柔而滿懷關切的細語,如同清泉流過,將滿心的鬱結漸漸平息。
他凝目俯瞰一回那山腳遍地營火,朗聲笑道:“你說得對,小丫頭越發懂事了。咱們這就回吧,順道去看看你那兔兒逮著沒。”
很多年以後,靈雎把這首小調重又唱給他們的兒子忘機聽,才終於把後半闕詞完整地念了出來:車遙遙,馬幢幢,君遊東山東複東,安得奮飛逐西風。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月暫晦,星長明,留明待月複,三五共盈盈。
小小的忘機見娘親傷懷,伸出幼嫩小手,笨拙地將她眼角晶瑩擦去,拍著胸脯道:“娘你別難過,我會保護你,誰也不許欺負你。”
靈雎懷抱幼子,眉心一酸。這樣熟悉的口吻,連神情都幾乎如出一轍。
我會保護你,不讓任何人傷害你。
字字句句,言猶在耳。
去年元月時,花市燈如晝;今年元月時,月與燈依舊。
卻唯獨,不見了當年人。
“這句話,很多年以前,也有一個人這樣對我說過。”
“後來呢,那個人他沒有做到嗎?”
“忘機……你從小在浮圖王城長大,應當知道,生活在皇宮裏的人們,其實並不像看上去那麼自由。雖然在平民百姓眼裏,或許權傾一時富貴無雙,可以呼風喚雨,但事實上更多時候,卻必須去做自己所不情願的選擇,去說言不由衷的話。而真正想實現的,也未必能夠做得到。所以,等你長大以後,不要輕易去許下什麼承諾。那隻會讓聽的人和說的人,都同樣痛苦。”
“那個說了又沒做到的人,是不是父王?我聽人說,他是淵朝一個很大很大的官兒,國師還是什麼王爺來著……大父說了,大淵和我們烏孫就算不打仗也勢不兩立,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才不要我們?”
靈雎輕輕歎了口氣,唇角始終噙著一抹淡而恍惚的清淺笑意,飄忽如風中之燭。宛京。她回憶裏那座燈火闌珊不夜天的中原王城,連空氣都彌漫著糖影畫的甜蜜氣息……多少年了,再也沒能回去過。
“他做到了。雖然他沒能留在我們身邊……但他沒有食言。”
萬岐揚其人秉性忠勇正直,果敢卻不魯莽,瑤光原本對他並沒什麼不滿。但這次北伐,一個幾乎從未出過皇宮的禁軍內侍居然能直接領兵陣前,皇帝顯然有意放手讓他培植軍中勢力,一些從龍多年的老將之子都被看似無意地巧妙安排在岐揚麾下,或許是在為接下來的分化兵權做準備。這對瑤光而言,不得不說是個敲山震虎的長遠威脅。
北伐之戰眼下看來不得不接著打,但與此同時,瑤光急需考慮的是,如何借著這場惡戰未雨綢繆,將那礙手礙腳的駙馬監軍好生清出此局。
宦海沉浮,步步都不得掉以輕心,排除異己黨同伐異本就是再尋常不過之事。
北突厥雖有意止戰認慫,但若窮追猛打起來,必然不會真的坐以待斃。俗話說人急燒香,狗急跳牆,阿史那魯賀一旦被逼到絕境拚死反撲,也不好應付。
硬打當然不行,靈雎的玄甲衛不能動用,大淵軍可供驅策的兵馬至多隻剩五萬之數,照突厥人一貫全民皆兵的架勢,少說也能再湊出個十來萬。
圍坐中軍帳,大夥兒都很頭疼。
瑤光好整以暇瞄一眼萬岐揚:“萬將軍既對此戰信心滿滿,進言皇上乘勝追擊,不知可有什麼錦囊妙計?”
岐揚滿麵肅穆,恭敬地拱手一禮回道:“元帥用兵如神算無遺策,連阿史那魯賀那老賊酋也心悅誠服,若說使計,哪裏輪得到在下來班門弄斧,但憑驅策罷了。”
這就把擔子又漂漂亮亮推了回來。誰叫瑤光既是主帥,又是軍師出身呢?瑤光氣不打一處來,話落地得這般輕巧,就是說老子想打,怎麼打你去琢磨。
但他要的,就是這句但憑驅策。
要直取北突王庭,不是件紙上談兵地圖開疆的易事。
沒有什麼事情是一蹴而就的。瑤光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師父曾對他說過一句話,當你看到一個結果時,早有無數人提前為之死去了。
他從狼山半醉而歸的當天夜裏,召集歸降的北突各部落族長徹談至天明。幾經思量,終於把主意打到阿史那魯賀的弟弟阿史那步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