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被俘後的第五天夜裏,主帥與他的徒兒主動送上門,被大可汗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師徒倆立即被分開關押,牢牢看守起來。主帥自然是所有人眼裏的重中之重,至於那年輕的小徒弟,則是個可有可無的陪襯,此人沒有半分官職在身,大的用處沒有,不過是被順捎留下的俘虜。
瑤光事前替蘇力青準備了張一模一樣的銀殼麵具,又對那麵具下的臉好一番易容打造,疤痕遍布慘不忍睹,勉強維持兩個日夜不成問題。
蘇力青那邊的狀況如何,瑤光並不在意。他聽聞這個危險計劃後,並無半分遲疑就一口應承,信誓旦旦就算拚卻一死也要將公主救出,想必不需要太過操心。
瑤光以清讓的身份待在囚牢,隻坐等蘇力青的消息。作為淵軍主帥,蘇力青並未受什麼折辱,甚至都沒像徒兒一樣鎖在大牢,反被奉為上賓。因有腿疾,行動皆需要人服侍,阿史那魯賀下令將其軟禁在一處廂房,院中布重兵看守。
一夜清平無事。王庭得到消息,淵軍從赤亭一退再退,又往後挪讓出二三十裏地去。
阿史那魯賀反敗為勝得如此輕易,簡直稱得上碩果累累從天而降,大喜過望,雄心勃勃謀劃起接下來的進取大計。
但第二晚卻出了個不大不小的意外。那位淵軍主帥宿疾纏身,羸弱得很,不知飲食不調還是憂懼過度,突然犯起病來,不一會兒便抽搐昏厥人事不省。阿史那魯賀大發雷霆,將王城最好的禦醫調去,下令務必竭力救治。經過一番搶救,那主帥悠悠醒轉,氣若遊絲道,他的續命之藥向來收在愛徒身邊,一旦發作,必得抓緊服下,佐以特殊的針灸之術,才能壓製病勢。
整座王城的布防建築頡利事前都已密傳給瑤光,他對城中路線方位早就了然於胸。但公主被關押的所在卻極為隱秘,據說每隔上一兩天都會臨時調換,連頡利都不知道具體方位。
被從天牢提去關押主帥的廂房時,瑤光就知道他事先讓蘇力青噙在齒縫間伺機吞服的藥已經奏效了。這是一個訊號。一旦蘇力青設法探知到了公主被軟禁的所在,就用這個法子來爭取一個與“徒兒”見麵的機會,趁針灸醫治時再悄悄告知。
主帥服下丹丸,病勢漸緩,明顯有好轉之態。他的徒弟將那一整瓶藥丸留下後,照舊被押返大牢。
淺水池子般的木石牢獄,一旦容瑤光放開手腳出來,再要關進去就沒那麼容易。他身邊沒有武器,那把唯一的折扇發揮了點難以言喻的妙用。藥粉被提前灑在扇骨折痕之間,細細壓實合攏,一打開來便四下飛揚。守牢的獄卒還沒來得及拔刀出鞘,便被紛紛迷倒在地,一時半會想必醒不過來。
當他輕車熟路摸到關押靈雎的庭院附近,便又故技重施一把。隻不過這次不能冒險近身周旋,一旦鬧出動靜,援兵立即便會將此地圍堵得水泄不通,他一個人尚可脫身,卻沒把握帶著靈雎一起突出重圍。
瑤光從發髻裏摸出事先藏好的十幾枚米珠大小的蠟丸,扣在指間一一彈射進庭院四角設立的火炬台中。烈焰將藥粉外包裹的蠟殼瞬間焚化,嫋嫋青煙彌散開來,不消半炷香功夫,院中守衛均已橫七豎八躺倒在地。
進到房中之前,瑤光腳步遲疑了一瞬,不知在想些什麼,伸出手去把臉上易容成清讓模樣的人皮揭下,再將平日裏常用的那張銀殼麵具戴好,才推開緊閉的窗扉,縱身躍入。
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為何要這麼做,又或許,他內心深處還不願承認。
夜已很深了,但靈雎不可能睡得著。她一閉上眼睛,耳旁就是那天城頭上凜冽嘶吼的烈風,阿史那魯賀聲嘶力竭的淫笑,以及淵軍撤退時雄渾悲壯的號角。
似乎過了很久很久,她才敢悄悄將眼睛睜開一道縫,透過零亂紛飛的發絲去看一眼城樓下的景象。那個漸退漸遠的紫金戰甲身影,是他嗎。他看來似乎平安無事,不知何時已回到軍中,也真的並不需要她胡亂去救。而她這次的魯莽衝動,卻給他的北伐之戰帶來了巨大的阻礙和麻煩。
如今自己身陷囹圄,還在眾目睽睽之下受此羞辱,以後還有何麵目相對呢。簡直連整個烏孫國的臉都丟盡了,想必父汗也不會再原諒她的任性。
正在傷心欲絕間,忽聞得窗扉一陣響動,緊接著便是一道身影閃入。大片湖水般淡青的陰影迎麵壓來,瞬間便將她籠罩得風雨不透。
靈雎如同驚弓之鳥,蜷縮在床榻角落,將抱在手中一刻不肯放的一隻瓷瓶高舉了起來,那是她尋遍整個房間唯一能拿到手的“武器”。
“別過來!”
待看清了瓷瓶後露出的麵孔——不,那張熟悉的銀殼麵具,手中的瓷瓶便再舉不住,鬆脫滑落。她沒能將麵前緩緩俯下的身影看得再仔細些,雙眸早就被奪眶而出的淚水填滿。
瓷瓶落在床榻上,又朝外滾去,堪堪將要落地而碎的瞬間,被麵前的人一手托住,隨意擱在一旁。那隻手掌下一瞬便徑直撫上她的麵龐,如同觸摸一件絕世珍寶般小心翼翼。他的手很大,也很暖,指節硬淨,修長如竹,灼熱的男子氣息夾雜著幾許蒼柏藥香在肌膚上肆意蔓延,掠起火焰。
除了那次菩提樹下的纏鬥,靈雎從未與瑤光如此接近地對視,她這才發現,他居然有一目重瞳。幽深如潭的瞳孔閃爍著令人心慌意亂的莫測光芒,卻並沒半絲往日淩厲陰沉。
這樣特殊的重瞳之眸她似乎曾在哪裏見過,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我說過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我說會再和你一起喝酒,就一定能做到。叫你不要到處亂跑,怎麼總是記不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