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雎遲疑地接過：“我……我不會水……”
“你照我說的做，試一試，不會很難……我會一直在你旁邊。”
身後追兵越來越近，靈雎看著漆黑一片的河水，又望向那些窮凶極惡撲來的北突軍卒，終於咬牙隨瑤光躍入水中。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當口，小汗王的援軍適時趕到，切斷試圖下水攔截的追兵。
瑤光讓沈載舟在發起總攻之前一再退兵，另有深意。
一來迷惑阿史那魯賀，讓他誤以為淵軍敗局已定無力回天，再就是容出空隙，讓距離王庭更近的阿史那步真軍隊從於都斤山發兵率先攻打素葉城。
萬岐揚之前的話應用在小汗王身上，倒並不是沒有幾分道理。他們的親兵隻剩五萬，必定要留在最後，這等打頭陣的前鋒苦差，自然該讓意圖弑兄篡位的小汗王兵馬去填。更何況，一旦沈載舟率領的淵軍奪此頭功，搶先占領了王庭，阿史那步真難免不心生猜忌，若陣前反目，結盟之約又恐生不虞。
北突大、小可汗，重華帝君，烏孫安歸汗王，頡利可汗，蘇力青，萬岐揚……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的東西，需要達成的目的，瑤光也有。他所做的，隻不過是把這群各懷心思的人聚集起來，將利害權衡均分，遊刃其中予取予奪，最後各占所需。
誰想得到什麼，能付出什麼，又能最終拿回什麼，這三個最簡單的問題，就是絕大部分看似錯綜複雜的局麵最根本的關隘。瑤光看人眼光毒辣，對事也一貫直取要害毫不猶豫。所有障人眼目的旁枝亂節，從來迷惑不了他。
為追捕靈、瑤二人，素葉城城門已開，未能提防半路衝出來的攻城叛軍，被殺了個措手不及。頡利葉護趁機率眾而起，以出城迎戰之名陣前倒戈一擊，阿史那魯賀疏於防範導致腹背受敵，王庭在裏外夾攻之下，當即潰如蟻穴。
瑤光自然知道自己和公主這兩名至關重要的人質，無論落在誰手裏都將掀起大淵與邊境的腥風血雨。為防止大、小汗王激戰之時，有人趁機搏亂，遣舟筏下水追捕，事先命清讓在庫臘加特河上澆了大量火油。
說到底，大局未定之前，他對阿史那步真也是且用且疑，不得不防患於未然。
兩人噙著水肺，沉潛泅水而去。河麵火油已被清讓從對岸點燃，一片熊熊火勢漂浮蔓延，將寬逾六百多尺的庫臘加特河燒得一片通紅，連寒涼的河水也變得稍有了些許暖意。
岸上的刀槍劍戟之聲逐漸遠去，頭頂是漫無邊際燃起的烈焰，將原本漆黑不能視目的水底也照得清晰起來。靈雎被他攬著一臂，一刻不停地朝對岸下遊潛去。
她適應了在水底以水肺呼吸，不再滿懷驚惶，睜開眼借著那火光朝身旁四下打量，卻見源源不斷的血絲在河水中絲縷纏繞。那血來自瑤光奮遊的左臂，想是方才奔往河邊時被城頭射下的流矢所傷，但他一聲未吭，始終牢牢將她護在懷中。
夏初水位不深，但水流仍算得上湍急，瑤光帶著一個完全不會鳧水的負擔，保持平衡已是不易，還需避過一些突兀的亂石堆和順流而下的浮木雜枝，速度再難快得起來。她不知道遊了多久，四肢越來越沉，已經體力不支，險些一頭撞到河底聳立的青石。瑤光提起勁一把將她拽過，拉扯間，腦後的係住麵具的玉扣絲絛在河水不斷的激蕩浸泡下鬆脫，沉重銀殼瞬間滑落。
他的臉就這麼猝不及防出現在靈雎麵前。借著河麵的火光，被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張蒼白清秀的麵容，英朗俊逸。
原來如此。難怪總覺得他的眸子似曾相識，仿佛在哪裏看過。重華的重瞳在左目，瑤光的，在右目。傳說中遍布疤痕的醜陋容顏，竟然是張同當朝天子一模一樣的臉。他總是自稱身有宿疾屈坐輪椅，腿腳卻完好無損，甚至比那些常年操練的軍卒還要利索得多。他究竟還藏著多少秘密？靈雎驚得瞪大了眼睛，連嘴裏的水肺都再咬不住，掉出後撈取不及，已被急流衝走。
一下子嗆進一大口冷水，她瞬間清醒過來。雖然這些天發生的一切都太過離奇，令她疑幻疑真，但現在顯然不是糾結這些的時候。
瑤光見靈雎的水肺失落，半分遲疑也無，深吸了一口氣後，便將自己的那隻取下，掐住束口讓給她小心咬緊。
好在剩下的河段已經不長，瑤光用盡全力帶著靈雎抵達彼岸，早已苦候良久的清讓和數名副將立即率眾一擁而上，涉水接應。
他放下她後的第一個動作便是背轉過身去，朝著素葉城方向，俯身將麵具重新戴好。
庫臘加特河上的焚天業火如同來自地獄，燒直黎明方歇，天邊升起的一抹朝霞也為之黯然失色。
不知是否因為那些在繈褓中無從記取的慘烈過往，火光給這對雙生子留下了迥然不同的烙印。重華幼年起便懼火，順帶著連燭光也一並厭惡。瑤光卻似乎很喜歡用火來解決一些難纏的問題，比如攻城守地，比如清涼寺之劫。
將公主交給清讓帶回主營後，瑤光半刻未歇，立即飛乘一騎趕去與沈載舟的大軍彙合，誓要將阿史那魯賀那老賊趕盡殺絕，一雪前恥。
一萬八千眾玄甲衛，半數留在營地戍衛公主，半數被清讓重新帶出來與淵軍彙合，分為兩翼操控弓弦以箭雨壓製敵陣。
有小汗王阿史那步真開道在前，這場遲來的攻占王庭之戰贏得並無多大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