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遠征,終於塵埃初定。淵軍折損不超三萬五千,玄甲衛除了覆沒於於都斤山的兩千騎,其餘幾乎未損一兵一卒,算是勝得相當漂亮。
素葉城的牲畜、糧草、戰具等,瑤光本可與阿史那步真和頡利等分而三,但他一毫一厘也沒要,直接對阿史那步真拱手相送,並與之密談一夜,不知又達成了什麼條件。
眾人能看見的,就是第二天大早,阿史那魯賀帶血的頭顱被高懸城樓,就在靈雎曾被綁縛的位置,迅速風幹成一團黝黑幹癟的肉球。但這對瑤光來說,還遠遠不夠。
他許給阿史那步真一個無法拒絕的誘人條件,以此來交換新任北突汗王繼位後的第一道政令。瑤光要阿史那步真親自下令屠城,將那魯賀留下的一應親族家眷全部屠戮殆盡,無論老少,務必雞犬不留。
小汗王弑兄篡位,大汗舊部定有心生不服之人,初掌大權的第一步,便是要以雷霆手腕清除異己,此舉雖太過狠辣,但也不是完全不可為之。
瑤光用這種方式,來替靈雎報了陣前受辱之仇。
有時候,執刀的手不能被人看見染上了肮髒的血汙,至於刀髒不髒,卻是沒所謂的。屠城這種事,若是瑤光下的令,世人該如何看他?他對自己在朝中的名聲如何向來並不在乎,但對於民間的口碑卻不得不多加留意。那是他這樣一個毫無皇室血脈根基的新貴得以安身立命的基礎,所以他需要一個人來替他做這些想而不能的事。不是阿史那步真,也會有別人。
清讓與瑤光並肩而立,在城樓上阿史那魯賀高懸的首級旁,和那顆被挖去雙目的頭顱一起,看著腳下正在發生的一切。血肉橫飛的殺戮,烈焰焚身的嘶嚎。刀鋒滾燙,把把都砍得卷了刃。
他對這場塗炭生靈的慘事,反應已然沒有當初眼看著清涼寺覆滅時那麼震驚和排斥,但還是忍不住彎下腰幹嘔了幾聲。
瑤光拍拍他的肩背,用波瀾不驚的聲音淡淡說道:“想要在這亂世保持一份幹淨,就得明白髒水也能洗身的道理。”
仗是打贏了,但事情並未完結。這場北伐唯一的敗筆,也是一場難以彌補的滔天大禍,此時正不偏不倚地擺在眾人麵前。
和親公主失於敵手,在城樓眾目睽睽之下受赤足剝衣之辱,已是清白有損,如何還能再嫁給皇帝。大淵一國之君,娶回這樣一位皇後,豈不成為天下笑柄,令皇家顏麵掃地。但若將她遣還西域,淵靖之盟則毀於一旦,北疆好不容易才料理利索,這般摁下葫蘆起來瓢,難道再與安歸氏接著打不成?
愛女被俘受辱,烏孫國主安歸木爾罕已知此訊,據說暴怒無極,連夜派了靈雎的哥哥親自率眾奔赴北疆與淵軍接洽。此事本就是大淵理虧,該怎麼善後當真令人頭疼。
公主是從瑤光手裏丟的,雖也被他親自深入敵巢救回,但這後果,卻令整個北伐大軍上下都承擔不起。
瑤光以公主病勢沉重不宜遠途跋涉為名,一直將淵軍滯留在小裕勒都斯河附近,遲遲未能拔營還朝。他之所以沒有急著回京,實在是因為並未想好該如何安置可憐的靈雎。
他對那座宮廷太熟悉了,那些人會做出什麼樣的事,他也清楚得很。
公主被敵軍所俘,受辱至深,必與後位無緣。皇帝為顧全皇室顏麵,不會再娶她,卻也絕不會輕易把她送回西域,那等於直接撕毀盟約,惹下控弦數十萬之眾的整個烏孫國。但靈雎若留在大淵,又該以什麼樣的身份呢?流言蜚語口舌唾沫都足以把她淹死。如果貿然將她帶進宛京,恐怕最大的可能,就是被軟禁於深宮,先穩住安歸汗王。過上一段時間,當此事稍稍淡去,再賜給她一杯毒酒,然後昭告天下,公主因病而歿。她可以被偽造成一段紅顏薄命的插曲,卻絕不能成為貽笑天下的醜聞。
帶她回去,等於直接害死她。
靈雎被救回之後,變得異常沉默。夜泅深水令她染上風寒高熱不退,瑤光命人從邊城漢民人家采買來一名仆婦一名婢女日夜輪候貼身照顧,萬幸的是她並未受什麼皮肉之傷,也未遭到強暴。
但自她退燒醒來那刻起,就再未開口說過一句話,也不見任何人。她執意不肯再留居帥營,日日把自己關在一頂小帳篷裏,不知想些什麼。
當她能夠起身之後,就每天待在小裕勒都斯河邊不停刷洗她的照夜玉獅子。靈雎雖是公主,但自幼並不驕矜,從會騎乘起就跟著王兄們一道去馬廄,為坐騎上鞍具,飲馬洗馬,親自飼喂。
不過她這洗刷得,似乎有點太勤了。
瑤光去河畔尋她,蹲在旁邊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道:“這馬都快被你刷禿了。”
靈雎停住手頭的動作,抿了抿唇,仍舊不發一言。猶豫了片刻,才將視線從河麵粼粼波光中收回,輕輕望向瑤光的眼睛。仿佛在問他,有什麼事。
“……是這樣的,觀音菩薩派在下來跟公主聊會兒天。”
她聽完,唇角輕顫了一下,似乎想勉力露出一點笑容,終究還是笑不出來。對著他搖了搖頭,牽著玉獅子從瑤光身旁垂目而過,朝營地那間小帳篷行去。
瑤光望著她單薄落寞的背影,喟然一歎。他略想想也知道,靈雎是安歸汗王最珍愛的掌上明珠,從小到大並未接觸過什麼險惡之事,也從未遭遇過這麼嚴重的淩辱和挫折。她不知道人心可以壞成這樣。別說貴為一國公主,就算是個普通平民家的姑娘,未嫁之身遭受如此巨大的委屈,也不可能輕輕鬆鬆就承受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