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雎可以為救瑤光而奮不顧身,如今卻連他也不再搭理,大概是因為城樓剝衣之辱令她覺得自慚羞愧,再也不能如之前那般,坦然驕傲地與他相對。
但她已經十足堅強,從不在人前掉淚,也沒有流露過任何怨恨的情緒。在病中聽聞瑤光為替她報仇而將阿史那魯賀所有族人趕盡殺絕之後,甚至還一度震驚不忍,高燒得迷迷糊糊中尚不忘請求善待那些曾經羞辱過她的敵人的遺體。她的赤子之心仍舊高潔無塵,隻是對曾經信之無疑的太陽下能照到的人和事倍感失望。所以她不再開口說話。
蘇力青在阿史那步真攻城時趁亂逃脫,身受重傷,大腿內側被一支長纓槍透肉穿過,據說流了許多血險些喪命,一直躺在副營裏養病,起不來床。瑤光雖代公主執掌著玄甲衛,也沒心情在這當口與他計較之前觸犯軍令的大過,便暫時揭過不提。
清讓每天巡在靈雎的小帳篷周圍,有時隔著門簾與她說些寬慰的話,有時去草原上摘來新鮮帶露的野花放在門前。帳篷裏始終一片寂靜,沒有任何反應。
一天傍晚,清讓端著一托盤飯食憂心忡忡地回來,在瑤光桌前站了半晌,卻沒有開口說話。
瑤光正在伏案寫著戰報,聽見動靜,抬頭看了一眼那托盤。
“公主又不肯吃東西?”
清讓點點頭。須臾,終於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同瑤光道:“你……能不能幫我一件事。”
瑤光頗感幾許意外,但並未停筆,邊寫邊問道:“唔,什麼事?”
“我想求你,去向皇上討一道恩旨。公主清名已損,是不可能再嫁入皇家成為皇後了。但……縱然出了這樣的事,我亦願意娶她。”
瑤光頓了頓,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清讓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抬袖將合案一掃:“我們兩個怎麼過來的,天知地知,你跟我擺什麼國師大人架子?”
瑤光終於擱筆,抬起頭靜靜望著清讓,眼神澄明,並無半點私心。
“我並沒與你擺什麼架子。你對她的情意,我也早就心知肚明。隻是這公主,你娶不了。她無論如何也是汗王送來和親的嫡女,身份貴重,一舉一動皆係著兩朝的邦交和顏麵。你這幾年隻願隨我廝混,幾次讓你謀個前程也是不肯。現今雖與我有師徒之名,朝中人等皆敬你三分,但終究是個白丁,身上並無功名,如何求娶?我便是去為你禦前奏請恩旨,你覺得皇上和滿朝文武有誰會同意?公主的親兄長伽摩親王過不了幾天就要率兵抵達南邊的葉尼塞城與我們彙合,既是探望妹妹平安,也是為商議此事,你覺得她的父兄會答應嗎?還有,終身大事,你問沒問過公主自己的意思?”
一連番的詰問,句句都是實情,那些問題,清讓卻一個也解決不了。其實他自己也知道,公主非同尋常女子,就算明珠蒙塵,也不是隨便一個什麼人就能娶得了。但他總還是想試一試……瑤光如此位高權重,又帶著平定北疆的戰功還朝,說不定皇帝會看在他的麵子上同意呢。
然而這終究隻是個美好卻遙不可及的夙願。皇帝是一國君主,要考慮的問題有很多,他或許會因為瑤光的戰功而給國師的徒弟賞賜下許多珍寶,甚至封官加爵,卻不會輕易把維係與烏孫國之間邦交的公主隨便送到一名對朝廷幾乎毫無用處的人手裏。
他的怒意,並非衝著瑤光,而是對自己的無能為力。瑤光說得對,就算那一切問題統統都不存在,那靈雎自己的意思呢,她會願意嗎。答案早已經不需要再求證。
清讓走後,瑤光將紙筆丟過一旁,心亂如麻。靈雎落到如今這個地步,完全都是為他。他方才有理有據擺出了那麼多條理由來打消清讓的異想天開,雖沒有虛誑之言,但問到最後一個問題時,心頭還是難以察覺地咯噔了一下。他明知道靈雎的心意,卻始終沒認真想過要如何麵對。
眼下靈雎的哥哥就要到了,據說帶來的兵馬不比他手裏現在剩下的少。伽摩畢竟是烏孫王儲,身份貴重,此番奔赴大淵邊境,除了考慮自身安全,恐怕也有提防大淵會對靈雎不利的顧慮。若伽摩執意要將妹妹帶回浮圖城,自己拿什麼理由阻攔?他治下的軍隊出了疏失,才導致公主被俘,靈雎無論如何是從他手裏丟的……兩國邦交的事先擺在一旁不談,瑤光捫心自問,他真的願意靈雎就這樣被從他身邊帶走嗎?就算他為了靈雎的安危,願意冒著重罪將她私放回烏孫,假如靈雎不肯走呢。她若不走,必然隻有一個原因,就是為他,那他又該如何護她在大淵的平安周全?
這天晚上他想了很多,一夜未眠。當晨曦的第一縷朝陽映在帳篷上時,瑤光決定,先把那天山太陽的明媚笑容找回來。
自從那次沒有下文的交談過後,清讓自請去了葉尼塞城部署兵防,做迎接伽摩親王的準備。靈雎的門前,已經好些日子沒有了那些帶著露珠的鮮花。
素葉王庭附近林泉廣袤,因此得名千泉,水土肥沃,多有青鹿出沒。北突王室設下重典不允私下狩獵,因此鹿群得以在此自由繁衍,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