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讓將聲音刻意壓低了幾分。他們之間的氣氛，從未這麼凝重過。
“你如今在軍中已是一呼百應，功高震主，朝廷難免忌憚……古往今來，這樣的例子還少嗎？你有沒有想過，是時候解甲歸田了。淵靖之盟毀不毀，說到底跟咱們有什麼關係？那些貴人們整天爭來鬥去，個個舉著為蒼生黎民的旗號，實際也不過是為逞一己私欲，爭奪地盤罷了。這樣鬧起來，分分合合千百年也沒個消停，誰家的江山誰自己操心去。”
清讓的話意思很明白，他希望瑤光將公主交還給烏孫後，抽身隱退，不再去趟這趟渾水。朝局已如此凶險，皇帝的猜忌將是瑤光接下來要麵臨的最嚴峻的問題。端看親政以來發生的種種，便知這位天子並非常人，不可能輕易糊弄得住。
瑤光的腿疾痊愈得如此突然，甚至說得上莫名其妙，任何一個稍有頭腦的人都會得出結論，他之前的做派皆是在韜光養晦，至於目的，不言自明。
權臣最致命的錯誤就是讓天下誤以為他可以左右君王的決定，操縱整個帝國的沉浮。他們該做的，是時時刻刻向皇位上坐的那個人表示忠心，為自己呼吸的每一口空氣而感恩戴德，以證明對皇位毫無覬覦窺伺之念。一旦到了隨時能被人將謀反罪名扣在腦袋上的地步，再如何為自己辯解清白都為時已晚。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隻是……我現在還不能走。”
“你還放不下蕭姐姐？師父，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難道不是從小到大你一直在我耳邊念叨的？她現在是宸妃娘娘，再沒有哪個妃嬪能越過這位分去。她在後宮的手段你也看到了，不比你差多少，來日當她生下皇子，還需要你來做什麼？”
“清讓……有時候我經常想，其實像你這樣遊離在權門之外，自在一身輕，也未嚐不是一種幸運。有些人一生下來，他的路會走向哪裏，怎麼走，早在開始之前就被選好了，並沒有回頭的餘地。我現在站的這個地方，下麵一層層摞著很多人，就算我想退，他們也不會輕易讓我退。一旦我放下所有，那些曾經以為能從我身上謀取前程的人，會為了尋找下一個依靠而立即把我視作死敵，那些原本將我恨之入骨的人，就更不必提了。歸隱山林，談何容易。”
清讓歎息一聲。“說了這麼多，究竟有幾分是真心，幾分是借口，你自己心裏清楚。天下並沒幾個人見過你真容，蟬蛻死遁都不是什麼難事。那你是打算將這惡人做到底，定要在青史上留個千古罵名了？”
瑤光踱開幾步，信手推開窗子，眺望夜空。邊塞的冷風大片湧入，他卻仿若渾然不覺。清涼月色映在他的瞳眸中，讓那雙狹長深幽的眼睛充滿了說不出的靈秀。他淡淡一笑，又恢複了清讓熟悉的那種玩世不恭的聲調。
“我對做個好人從來沒什麼興趣。一個人做的每一件事都中規中矩，大家對他的期望就會越來越高，對他的索求也會永無饜足。隻要有一件事沒能滿足這些熱衷於慷他人之慨的看客，立即就會遭到萬劫不複的指摘攻訐。相比之下，做個壞人就簡單輕鬆得多，隻要壞到大家都奈何不得的地步，人們反而會對其報以容忍。好像隻要肯放下屠刀，馬上就能立地成佛，都用不著費勁去熬過九九八十一難。這世上見效最快的藥，就隻有毒藥。”
門突然很輕很輕地響了三下。清讓將門拉開，驚訝地發現本該守在附近的侍衛此刻半個也不見，隻有靈雎一人靜靜站在廊下，也不知待了多久。是不是……已經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她神色平靜，隻說了一句話。“你們放心。”
至於放心什麼，她卻沒有再繼續說下去，轉身欲走。這還是清讓半個月來聽到她重新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公主……”
靈雎聽到他遲疑的呼喚，略停了停腳步，回過身來對著清讓倚門而望的身影輕輕淺淺笑了一下：“你送我的花很好看。”
瑤光總說自己不擅風月，也確實沒怎麼跟姑娘打過交道，說出話來常動不動就把人氣個半死。清讓一直覺得他隻是太聰明，所以從不屑去做這些小兒女情狀。但清讓沒想到的是，他要真肯放下身段去花心思，簡直能讓人下巴掉一地。
伽摩親王率兵抵城的前一晚，究竟發生了什麼，清讓並未知道得很詳細，他那兩天大多數時候都待在城外軍營裏，做各種安排調度，為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交鋒，憂心忡忡地未雨綢繆著。
那天傍晚，靈雎照常將自己反鎖在房中，靜得悄無聲息，連燭燈也忘了點。隨著天色的暗淡，滿室漸沉入冥昏。她的窗下卻不知何時亮起大片澄黃溫暖的光來，仿佛那早已消逝的夕陽被偷偷擷來了窗外。
她試圖從蜷縮的床角爬出來，才發現那個抱膝的姿勢不知維持了多久，渾身都酸麻不已。
還沒等她一瘸一拐挪到窗邊看個究竟，窗紙後突然出現一片剪紙波浪的輪廓，一朵朵修剪得極為別致的海浪不知被什麼固定在了窗紙的底端。浪花上緊接著躍出的，是一隻精細玲瓏的鳥雀。
靈雎的窗外，正上演著一出稍顯簡陋卻心意十足的燈影戲。沒有絲竹配樂，連燈火也在穿廊而過的晚風中搖曳不定。
瑤光的聲音在窗後朗朗響起，前所未有的柔和動聽。他用手中剛裁剪出來的提線人偶，在窗外給靈雎講述了一個在中原流傳許多年的古老傳說——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
炎帝最小的女兒乖巧伶俐，是父王最為珍愛的掌上明珠。這位小公主性情率真活潑，也非常勇敢。她崇敬普照萬物生息的太陽，渴望讓父王帶她去往東海之畔——旭日初升的地方去看一看。可是因為炎帝日日忙於國政，很多個日月交相輪替而過，卻總是不能成行。有一天，公主偷偷乘著一葉扁舟，獨自向東海太陽升起的地方渡去。但變幻莫測的深海突然掀起了風浪如狂，將她卷落海中。
靈雎站在窗前，將手指輕輕搭在窗欞格子上。
“那……後來呢……她死了嗎？”
瑤光似乎俯下身去摸索了一陣，片刻過後，另一隻鯤鵬的剪影出現在那隻精衛身旁。
他的聲音重新響起。
“當然沒有。這位勇敢的小公主化生雙翼，從深海中奮躍而出，變成了一隻漂亮的鳥兒，從此可在天地之間任意翱翔，自由無往。她襟懷寬廣，並不為自己的遭遇耿耿於懷，卻覺得這樣暴虐無常的滄海還會傷害許多無辜的人，於是決定將三山五嶽的石子都一點點銜來，投入海中，要把這東海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