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海？這……好像很難很難……一隻那麼小的鳥兒，就算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做到。”
“唔，光靠她一個人當然很難。後來，有一隻鯤鵬在巡海逐日的時候遇見她，被精衛的執著打動，愛上了這個純真善良的姑娘……於是他們結成夫妻，又生出許多小鳥，雌的像精衛，雄的像鯤鵬。這些後代就繼承了父母的宏願，也去銜石填海，子子孫孫無窮盡。或許總有一天，真的能將滄海填平。”
故事講完，窗扉內外一時都靜了下來。靈雎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貼上窗紙，想觸碰這個溫柔的夢境。另一隻修長的手掌也緊跟著在對麵出現，隔著一層薄紙，與她纖巧的十指相合，她卻驚怯地立即將手收回。
窗外的人鍥而不舍。
“聽說今晚是葉尼塞集市的最後一天，會有煙火。我想去看看，不知公主可願賞光同遊？”
又是一陣沉默。瑤光等在門後，並不催促，但她知道他沒有走。仿佛她若不出聲，他就會這麼一直一直等下去。
靈雎又望了一眼貼在窗紙上的浪花朵朵，才鼓起勇氣拔去栓木，將門打開半扇。
“你……不是一向不喜歡熱鬧麼。”
見她終於肯露麵，瑤光鬆出一口氣，狀若隨意地往門邊一靠，卻“無意”間正好將那門框壓住，再也拉合不上。
他看著她無措的閃避眼神，嘴角噙一抹壞壞笑意：“可是我一個人會害怕啊，外麵那麼多壞人，清讓又在城外，隻好死皮賴臉來求公主保護我來著。”
靈雎被他的無賴鬧得哭笑不得。但他早已自認了是在“死皮賴臉”，卻又教人不知再從何處嗔起。
“哪兒來的壞人，你就是最壞的那個！小蟊賊要是遇上你，我該擔心的是他們能不能自求多福才對。”
“那可不一定。我遇到過一個很厲害很厲害的，卻偏偏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瑤光突然收了那副吊兒郎當模樣，正色起來，輕輕扳過她的肩膀：“你本來不該來。可你來了，還偷走了我一壺酒，讓我從此都不能再裝醉。”
那晚他們在這座風沙粗糲的北方邊城中遊逛了很久很久。集市果真熱鬧非凡，許多衣飾各異的外族人帶著他們開春時打下的獵物從四麵八方趕到，彙聚於此。當地漢民也將各種各樣的吃食雜貨擺出來兜售，一整條街都暄騰著歡聲笑語，還有食物溫暖的香氣。
瑤光對她說起許多往事，在入朝為官之前，流浪於各個城池，混跡市井的民間生活。他笑著指指沿街擺設的大小攤麵：“喏，像這些……什麼說書看相、畫糖影、代寫書信什麼的，我都做過。”
靈雎手中拎著一盞兔兒花燈，圓滾滾的身子憨態可掬，正一邊走一邊揪弄著兔子的耳朵，仍舊略顯蒼白的麵龐終於掃去連日陰霾，多了幾許輕鬆歡悅。滿城燈火闌珊裏，聽他斷續說孩提。
“清讓也跟我說過一些，他還說你算卦的時候總喜歡扮成個糟老頭子……”話到一半，卻突然停住，似乎想到了什麼，抿了抿唇，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瑤光想了想，終於開口問道：“自從那天在水下……你為什麼從來不問我，關於麵具的事？”
“為什麼要問？你若想說，自然會說。如果不能對人言，肯定有你的理由，我又何必去提起，教你為難……”
靈雎停下腳步，將兔兒燈在腳邊放下，然後轉過身來仰起臉正對著他，伸出雙手輕輕遮住了那覆著麵具的上半張臉，片刻後又放開。
“這樣……還是這樣，有什麼區別嗎？天下那麼大，人也那麼多……可是就隻有一個你。不管叫什麼名字，戴沒戴麵具，有沒有疤痕，長什麼模樣，都不重要……你還是你。”
瑤光透過她白皙的指縫，看到那雙碧玉般眸子裏自己的倒影，就像沉入一片澄澈深泓的湖泊，如此恬淡靜謐，令人安心。
靈雎被他看得麵頰火熱，掩飾地蹲下身去將兔兒燈重新拾起，繼續朝前走去。
“你放心……我會勸住哥哥，他不會真的跟你打起來……我在軍營裏曾經答應過你，隻要有我在一天，無論如何都不會讓烏孫和大淵再起幹戈。”
瑤光追上前兩步，挽住靈雎的手臂將她拉在身邊。兩人不知何時已走到一條寂靜巷弄，從街巷中穿過，就能直接抵達城東燃放煙火的八角樓。
“我不擔心這個。今天帶你出來，也不是為這件事。你知道……精衛在民間被稱作什麼嗎？”
靈雎茫然地搖搖頭。
“她還有一個名字，叫作‘誓鳥’。鯤鵬決定陪著她一起，去完成那個看起來似乎不可能做到的願望。每當再有風雨來襲，電閃雷鳴，鯤鵬都會張開雙翼將她護在翅下，年年歲歲，不棄不離。”
他離得那樣近，幾乎已經快要把她整個抵在身後的青磚石牆上。靈雎輕輕掙了一掙，那隻握住她胳膊的手卻沒有絲毫鬆開的跡象。
“那……鯤鵬的願望又是什麼呢？”
“待天下無戰，馬放南山之時，與誓鳥執手畫眉窗下，賭書潑茶。”
靈雎的頭垂得越來越低，他感覺到掌心傳來的顫抖，卻仍舊沒打算放開。
“你在害怕什麼？”
“我……我……你以前，不是很討厭我麼，不然為什麼總是欺負我騙我？”
瑤光沒想到她會突然問出這麼個孩子氣的問題，原是擔心他再騙她麼？忍不住笑笑，答她：“嗯……我從沒討厭過你。見你那般天真不知愁的模樣，便總想著捉弄你，氣氣你罷了。”
“你怎麼那麼壞呢……”
“其實……”
“其實什麼？”
瑤光用另一手伸過腦後將那玉扣解開，麵具脫落，隨手便被扔到腳邊。然後將麵前低垂的臉龐輕輕抬起，像捧著連城玉璧，俯身在她耳畔輕輕道：“其實，我還可以，再壞一點。”
他灼熱的氣息綿綿密密覆在唇間時，靈雎手中的兔兒燈驟然落地。燈內那盞微弱燭火點著了脆薄棉紙，騰地燃起一蓬明亮火苗，在兩人絞纏一處的襟袍邊燒得滾燙難熄。
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縱然愛欲灼手，逆風執炬，也都顧不得了。
當她從暈眩中睜開迷蒙的眼眸，發現自己一雙胳膊繞過他頸後，正緊緊攏著他的肩。
瑤光帶一抹淺笑，看著她被采擷得紅豔欲滴的唇，微喘著啞聲道：“像我這麼壞的人，你除了讓著我點，也沒別的辦法了對不對？不如你就湊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