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未說完，他仿佛突然察覺了什麼，餘目瞥到巷弄轉角，一個黑色的蒙麵人影正往這邊窺伺著。瑤光頓時心中一沉，是細作。看樣子已跟了他們好一陣，卻不知是來自哪方的勢力。可惜這次來北疆，不便帶著梟影衛暗中保護，否則也不至於被這等宵小尋得可乘之機。
靈雎順著他的眼角扭頭望去，驚得輕呼一聲。那人見被察覺，虛晃一下，鬼魅般消失不見。
瑤光迅速撿起腳邊的麵具戴好，便欲直追而去。
“你留在原地別動，數到九十我便回來。”
他自腿傷治愈後，夜夜勤練不怠，腳程甚快，彈指間已躍出數丈。眼看就要穿過巷弄轉角，心中莫名一扯，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見靈雎孤零零抱臂蹲在巷口，一身紅衣襯著灰頹淩亂的街景，越發像隻被遺在風中的單薄絹紙人兒。頓時不忍，又生生止住腳步折了回來。
靈雎蹲在原地，倚著身邊冰冷石牆，雙眼隻靜靜盯著自己跟前的一小塊地麵，卻突然看到瑤光的青麟紋雲靴出現在近在咫尺間。與此同時，一把熟悉而溫和的聲音響起：“我回來了。”
她忽覺鼻尖一酸，緩緩站起身來。
“是我數得太慢麼……才剛剛數到十。”
“人沒追到，由他去吧。我不能，再把你一個人留在危險的地方。”
靈雎擔憂地望著他：“那他跑了可怎麼辦？他已經看見你……你……那樣對我……說不定……還看見了你沒戴麵具的樣子……”
瑤光唇角一挑，伸臂將重她攬入懷。
“是啊，都被人看見了。我沒戴麵具的樣子，也被你見過了，難道公主是打算要對在下負責麼？”
靈雎見他又這般輕薄調笑，沒好氣嗔道：“在我們西域，很早的時候，若有男子看見了姑娘未蒙麵紗的模樣，便得回去準備二十峰駱駝做聘禮，娶她回家做娘子了。可我也娶不了你，不如便送你五十峰駱駝作償？”
“駱駝就罷了，你既娶不了我，那不如，我娶你。”
靈雎沒想到他會突然直接說出求娶之言，重又慌亂起來。她再不通世事，也知道這樁嫁娶並不是嘴上說說那麼容易。每一個能左右這件事的人，他們的態度都需要顧慮。那些大權在握的王者，誰也不可能為了成全一段私情而去破壞一場政治聯姻。
“可是……”
“沒可是，嫁不嫁？”
瑤光的聲音不大，語氣卻無比篤定。就像在陣前揮斥千軍萬馬，如此成竹在胸，誌在必得從不失手。他既然這麼說了，就一定能做到。
靈雎看著他認真的眼神，終於輕輕點了點頭。
“好。”
“皇帝那邊我自有辦法，你不必擔心。我喝過很烈的酒，也放過不該放的手。這次，不打算再放。”
“你早就知道我會怎麼答你了對不對？還問。”
“那不行，總得聽到你親口答應願意嫁，才能作數。我也好去做接下來的安排……聘則為妻私奔為妾，怎能自作主張委屈你？”
“我曾聽過一個紅拂女的故事，那位姑娘雖隻是權臣門下的一名歌姬，卻很有膽識和主張，為了追隨自己傾慕的公子李靖，也並不在意是否周全了那些繁文縟節的規矩。”
瑤光溫存地替她捋過鬢邊一縷青絲，兩人勾著手指繼續朝城東走去。
“哪舍得讓你屈為妾室。便是我舍得，老汗王也舍不得，你哥哥明兒過來還不直接活剮了我。不過……你可要想清楚，若嫁了白瑤光，可就徹底做不成皇後了。我不是皇帝，隻是一個來自民間的布衣謀臣，什麼權柄風光，說不定都隻是曇花一現，也沒有萬裏江山來給你做聘。”
靈雎狡黠一笑：“那嫁你有什麼好處？”
“好處是沒有，壞處說來卻頗能攢上一堆。但你剛才既已答應，現在後悔也不成了。”
“我爹爹是西域大汗，哥哥將來也是汗王。我從小見的除了皇上就是未來的皇上，又有什麼可稀罕？那三百條宮規，就留給想做皇後的姑娘去慢慢背好了。”
瑤光故作驚訝：“怎麼你竟是為了不背宮規才肯嫁我嗎？”
“那……不然你以為呢？”
他假裝負氣，抄著手便徑自朝前走去。
“喂！你走那麼快幹什麼？”
瑤光放緩了腳步，仍舊嘴硬，輕飄飄丟下兩字：“腿長。”
靈雎忍不住撲哧一笑，嘟嘟嘴追上前去。
“哎……這麼小氣！我逗你來著，大不了……大不了你再訂上三千條家規，我慢慢背上一輩子還不行麼……”
“早說嘛，原來你這麼想嫁我，三千條都不怕？咳咳……那你聽好了啊，白府家規第一條，不許上房揭瓦……”
“你又戲弄我！”
靈雎跺腳，羞惱得順手抽出腰間軟鞭就要往他背上招呼過去。瑤光一邊抵擋一邊哎喲作聲：“第……第二條……不許謀殺親夫……”
此時忽聽得一聲銳響，東邊的夜空竄上一朵煙火，破空綻放。緊接著又是第二朵，第三朵，很快，天幕就被層出不窮的花火遍布。妍彩斑斕此起彼伏，與燦燦繁星河交相輝映。
瑤光擁她入懷，兩人在一處空闊的街口並肩而立，仰頭看著火樹銀花傾城紛揚，輕歎道：“到底還是沒趕上去八角樓。”
“那有什麼關係，在這裏看也一樣。”
“你喜歡哪朵的顏色？”他問道。
“金鱗色的……就那個……看到了沒？你呢，最喜歡哪一朵？”
他低頭在她眉心蜻蜓點水般印下一吻。“我喜歡這朵。”
夜風吹起她的裙角，紛飛連綿，宛若天邊雲絮。邊塞古老舊城，唯此間風月繾綣無邊。
縱然再過去多少年，靈雎都深深記得這一天，這一刻。好像世間所有顏色，都同一瞬在心頭開出醉人花朵，就像那些絕美絢爛的煙火。
一切都在恰好之刻。不早不晚，不失不忘。
要背上一輩子的家規……彼時他們都以為，真的還有長長久久熱熱鬧鬧的歲月可期可待。隻是煙花易碎，從來難留。煙花下的白首之約，曾那麼那麼好，好到讓人不忍心去計較它是否最終會跌落在塵世的齒輪裏碾為齏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