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更讓她驚訝的是，早先那股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已在激烈的近身肉搏中消弭於無形，變得意想不到的熱絡起來。
男人之間這種建立友誼的奇怪方式，實在是靈雎完全理解不了的範圍。
伽摩當晚在牙帳前燃起篝火，布下宴席，邀瑤光再飲。酒過三巡，伽摩揮退侍從，當著瑤光的麵，神色凝肅地對妹妹說道：“你們的事，父汗已經聽說了。他讓我來帶你回浮圖城，你若回來，還是烏孫唯一的公主，你若不肯……無論與大淵的盟約最終如何，他都當沒有這個女兒。”
靈雎聞聽此言，手中杯盞滑落，臉色刷的變得雪白。這等於是要讓她在疼愛她的父汗和瑤光中間做一個選擇，沒有任何通融餘地。如果選擇陪瑤光回大淵去麵對宛京的流言和刁難，她將失去引以為傲的家國故土，尊貴的身份，娘家的依持和保護……一切的一切。
瑤光伸出手去，迅疾地接住了那隻杯子，再輕輕放回她麵前。他心疼她的為難，但他不能替她去做這個選擇。
瑤光的衣衫早在白日的纏鬥中損毀，此刻換上一身月白箭袖，胡人裝束將那儒生般的灑脫飄逸隱去，更添了幾許英氣。
伽摩歎一口氣，拍拍靈雎的肩膀，眼睛卻始終望著瑤光。
“還有一個法子。”
“但說無妨。”
“這身胡服，你穿得可還合身？”
聞弦歌而知雅意。伽摩的意思瑤光瞬間便明白了。伽摩要他叛出大淵，歸附烏孫。安歸木爾罕不能接受一個為敵國能征善戰的女婿，卻未必不願意接納一個能為烏孫開疆辟土的駙馬。伽摩親王既已對他頗有賞識之意，也定會為此事在汗王麵前進言，博得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他如今領兵在外，身處北疆邊境，朝廷山高皇帝遠根本奈何他不得。北突與烏孫就隻有一境之隔，他若能趁此機會直接隨烏孫大軍前往浮圖城，誰也攔不住。
清讓也早說過，大淵朝局凶險已不堪戀棧，是該抽身而退的時候了。在任何人眼裏看來，他都沒有再繼續留在大淵為重華帝效忠的理由。
但他卻不能輕易就做出這個決定。瑤光一旦叛出大淵轉投烏孫，則兩國勢必徹底反目。以他在北突這場仗打下的根基，籠絡在手的阿史那步真和頡利小可汗等人將會把這當作入侵中原的良機，與烏孫結盟聯手，共同對大淵虎視眈眈。屆時大淵勢單力薄，西域北疆強敵環飼，南蠻蠢蠢欲動，改朝換代恐怕也是朝夕之間。
縱然他對白帝留下的江山並沒什麼好感，但他畢竟姓白。更何況……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緣由。
國師叛國，宸妃就是叛臣之妹，會受到怎樣的牽連不難想象。失去了前朝的外戚倚仗，那些他曾經的政敵，後宮中的對頭都不會輕易放過她。袁淩微斷足墜馬的慘劇已將袁棣徹底得罪，必會引來喪心病狂的報複。她本事再大，也隻是個尚且有孕在身的弱女子。所有的權柄都局限在後宮那群女流之輩中間，不像他，可以在朝堂內外建立無數明裏暗裏的壁壘作為依傍。
以蕭月瑟的聰穎靈慧，未必看不出來靈雎對他有情，卻還是為了他的安全而向皇帝進言，最終促成玄甲衛聯兵北疆，將靈雎親手送到了他身邊。他怎能就此把她拋開不顧，自在一身輕地去烏孫做駙馬。那是他愛過的第一個女人。是他對不起她的一生，將她的命運一手遷徙至此。
蕭月瑟曾那麼向往渴望宮外的天地，卻最終因他而折翅難翔。那花團錦簇的帝王深宮，人心叵測，什麼都有可能發生。她的一生都將困囿在那金碧輝煌的囚籠裏，最終老死宮牆。
可以選的，就不叫命運。
情緣雖盡，責任仍在。他曾在心裏暗自起誓，隻要有自己在一天，必將成為她最堅實的護持。大軍出征前，她也對他說過，望兄長早日還朝。她縱然恨他入骨，還是希望他能活著，能回來。
他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可靈雎怎麼辦呢。蕭月瑟像一隻望月美狐，優柔婉弱的外表下隱藏著足以撕裂虎狼的尖牙利爪。靈雎……靈雎像靈動而多情的鹿。矯健優美，卻根本不會傷人。其實對於靈雎來說，最好的安排就是同他一起回到烏孫，情意與忠孝得以兩全，餘生也都將安穩無虞。他若硬把她帶回宛京，她將一無所有，還需麵對這個被皇帝猜忌的夫君所帶來的種種危機險難。
瑤光心中長歎，左右為難。清讓說得對，風流債多了，一一找上門來，簡直要命。
見瑤光沉默，伽摩緊接著再勸。
“聽聞你在大淵，並無父母兄弟，也無妻室子女，一身了無牽掛。大淵皇帝能給你的，我烏孫也不差什麼。你若成了我妹婿，便是烏孫最尊貴的駙馬，並肩馳騁大漠，豈不快哉！”
始終未發一言的靈雎，此時彎下腰去，不知在身下摸索什麼。片刻後她站起身，拉過伽摩的手，攤開來，將緊握在掌心的物事鄭重放進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