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雎勉力睜開酸沉的眼睛,映入眸中的便是那張熟悉的麵具。她終於又回到他身邊了。想抬起手來擦掉瑤光眼角的晶瑩,卻無論如何也使不上力氣,她集中了全部的精神,才讓胭脂頹敗的唇角綻放出一個虛弱無比的笑容。
“我……是不是……又……暈倒了……”
瑤光將前額抵住她的:“沒有……你隻是太累,睡著了一小會兒。不礙事的。”
“是我太……太貪玩……總是……給你……惹……惹麻煩……”
“怎麼會?你一向都很懂事,一點兒也不麻煩……是我遇到過,最懂事乖巧的姑娘……”
“我……睡了很久對不對……是不是已經……誤了……吉時?真可惜……我還是……沒能……和你成親……”
瑤光強自壓抑住喉中的哽咽,橫抱著她站起身來。“不會。我們什麼時候拜堂,什麼時候就是吉時。”
聽前去道賀的官員說,那日王妃病勢垂危,命懸一線,按說已不可能再繼續拜堂。是永寧王雙臂托舉著她,在喜堂前行了跪拜天地之禮。王妃頭上仍舊蒙著喜帕,根本看不清是死是活。
他對滿麵驚疑的禮官沉聲吩咐,命其繼續唱奏,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她就算死了,也是我唯一的妻子。”
瑤光行事向來出人意表,滿朝皆知,見此舉雖詫異,也並不十分以為稀奇。覺得他就算抱著牌位拜堂都不是做不出來,此刻好歹抱了個一息尚存的新娘子,已算中規中矩。
當天唯一稱得上喜訊的,是禮成後停在王府門前的一隊西域騎士帶來的烏孫汗王之賀。
那是一份排場相當十足的貴重賀儀。但對靈、瑤二人而言,真正重要的,是騎士首領親自呈上的一隻玉匣子。打開來,裏麵仍是靈雎足踝上曾係的那串金鈴,仔細數數,卻又多了綴了一顆。多出的這枚鈴兒較之前那十五枚都略大一些,鈴上雕鑿的花紋內還極巧妙地鑲入了星子般的青金寶石,色澤深邃沉鬱,比蒼穹之色尤甚三分。
安歸木爾罕終於還是認了這個女兒。
或許是那紅丸實在功效非凡,又或許是上天終於對這情路多舛而執著的姑娘網開一麵,靈雎到底還是轉危為安。
但,就像蕭月瑟曾告訴過她的那樣,她的身體因那碗虎狼之藥而變得脆弱不堪,或許餘生都將纏綿病榻。即使以瑤光醫術之高明,也隻能用盡各種法子調養,並沒有把握能令她完全複原。
她不能受一丁點寒涼,不能經受刺激,否則就會毫無征兆地昏迷。這種昏迷時長時短,每一次發作都有可能再也醒不過來。她不能再隨意飲食,忌口之物頗多,也不能像之前那樣活潑地上躥下跳,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需泡在草藥熬製的藥湯中浸浴。
瑤光至為憐惜她所受的創楚,待其如珠似玉捧在手心,有求必應。自靈雎被迎入府中成為他唯一的正妃,就再沒拿過任何比筷子更重的東西。他連一隻茶杯也不舍得讓她親自動手去取。便是瑤光有事在身不得不出府,也必會安排下大堆穩妥可靠的仆婢守在妻子身邊,寸步不離地看顧。
但他們始終都沒有夫妻之實。
瑤光曾趁靈雎精神稍好些時候,試圖向她探問端陽那日大淩川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可靈雎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失足落水,並沒人故意推絆。再要繼續問下去,她就淚盈於睫,神色淒楚地反複為自己的貪玩冒失道歉。
瑤光無法,又怕再惹她傷心,病勢恐有反複,隻得就此按下不提。
經過各種極為精細的調理診治,靈雎病勢終於逐漸穩定,浸藥浴的時間改為五天一次,也不需再時常針灸。
隨著春寒消逝,氣候一日暖甚一日,她的身體也似褪去沉屙,除了臉色過於蒼白些,外表已與常人無異。但她自己清楚,瑤光也知道,看起來無恙,並不代表真的痊愈如初。
她在漫長的臥床休養中第一次起身,試著好好看一看這同她在西域時所住宮殿一般無二的別苑,如此窮工極麗奢華無匹。滿地漢白玉磚石,內嵌金珠,鑿地為蓮,朵朵成五莖蓮花的模樣。花瓣鮮活玲瓏,連花蕊都細膩可辨,赤足踏上也隻覺溫潤。此刻被初夏的暖陽照得淺金蕩漾,流光一色。庭院楊柳新垂絲絛,雖比江南晚發了兩三個月,終究還是冒出青翠綠意。
終於又回到這座府邸。短短幾個月,卻仿佛跋涉過千山萬水。懷抱著一個辛酸的秘密,和飽受煎熬的病體,才艱難抵達。景物依稀似舊,人卻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