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概莫如是,要得到一些,就必須放棄一些。有什麼辦法呢。她隻是覺得內疚,為了嫁他,她自私地做了選擇,瞞著瑤光應允了皇帝刻薄的條件,連問也沒問過他是否願意。他會介意嗎……娶了這樣孱弱的妻子,將讓他一生都沒有嫡出之後。瑤光越待她嗬護備至,她反而越難以釋懷。他縱然醫術如神,這塊隱秘的心病,也隻能由她獨自承擔。
靈雎不顧侍婢阻攔,執意要到中庭那棵天意菩提樹下看看。不長不短的三段回廊,一步一步走了大半個時辰。那菩提青蒼如舊,往日在這樹下打鬥哭鬧的般般過往,此刻回憶起來都如此歡欣令人神往。
總是笑意溫和縱容她追逐嬉戲的清讓也不會再從樹上突然蹦下來,嚇她一跳,然後為了賠罪,編出許多有趣的故事講給她聽。他遠走西垂,帶走了那把曾被用來“威脅”他交出腰牌的波斯彎刀。但願那削鐵如泥的利刃能在戰場上護他平安。
瑤光對她說過,她以後在這府裏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再不需受任何拘束。有什麼想玩的,想要的,隻需開口吩咐,立刻便能達成。但她突然發覺自己其實根本沒有任何可做的事。瑤光既主外,又主內,大大小小一應事務都不需她經手操心,她待在府中唯一的任務,就是養病。
靈雎彼時還不知道,這種感覺,就叫作寂寞。在她短短十幾年的人生裏,除了父兄的寵愛,就是族人的眷顧,從未經受冷落挫折。因此總能夠笑逐顏開,那是發自內心的平靜滿足才能帶來的愉悅。
靈雎並不清楚嫁做人婦後的生活應該是什麼樣,但她沒想到,會是這樣。原來嫁給他,會讓她變得寂寞。
隨著病勢的逐漸減輕,瑤光不用再日夜守在病榻前施針試藥,能留在她身邊的時間也不可避免的變得越來越少。他晚間從來都歇在不知哪間書房,或與那幫幕僚們徹夜密談至清晨。天剛亮,又要整束衣冠入宮早朝。她總覺得有哪裏不對,但又說不上來,也無人可問。靈雎的母妃很早就去世,她並不清楚那些其他的姬妾是如何同她的父汗相處。
見麵的時候,瑤光依舊態度親昵溫存,輕言軟語,種種關切照拂都細致入微。但他從不碰她。起初她以為是自己一直病得羸弱不堪之故,但後來即使已無大礙,他也並沒留在她的寢殿待過哪怕一夜。而她因為心懷歉疚,也從不敢開口相留,甚至從未要求過他多花一些時間陪伴。
永寧王府在擴建後簡直大得匪夷所思。靈雎的西域別苑在府邸西側,流照行宮居北,風滿樓禁苑坐落南邊,瑤光起居議事的舊址則在東麵。去到稍遠一些的地方,都需要動用坐攆,她完全不知道可以在哪裏找到他伏案秉燭的身影。
靈雎有時候會忍不住猜測,那些居住在深宮裏的女子是不是也都如此,日日隻能對著雕梁畫棟,看晨昏交疊。於是突然理解了蕭月瑟臉上那種若有若無的寥落清寂神情。但她們有很多,而這裏,隻有她一個。
雲娃和阿奴謹遵吩咐侍立廊下,時不時麵帶擔憂地交換一個眼神。在她們眼裏,公主自從出嫁,就好似換了一個人,她已經很久沒有像以前那樣,無所顧忌地歡笑過。但王爺待她的心意確也無可指摘,簡直千依百順,事事都設想得周全。當著大淵滿朝官員懷抱垂危的妻子拜堂之舉,甚至一度傳為佳話。永寧王對王妃的一往情深,被民間說書人編成彈唱詞曲,在坊間市井口口相傳,很是熱鬧了一陣。
一陣微風拂過,搖動枝葉窸窣作響,也將靈雎縹緲的思緒拉回眼前。她此刻忽然很懷念曾經那個輕輕鬆鬆便能躍上枝頭上躥下跳的自己,於是試著提氣,立即便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還沒等雲娃兩人驚呼著撲上前來,便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扶住。
瑤光責備的目光在兩名侍婢臉上掃了一遍,忍住了幾近脫口而出的斥責,將聲音放輕,對懷中人輕道:“你要做什麼?”
靈雎從恍惚中緩過神來,他領口上的雲鶴紋也在眼前逐漸清晰。她抬起頭來,尷尬地笑了笑:“我可能……再也跳不上這棵樹了。”
瑤光揉了揉她鬢邊已被虛汗浸濕的發,寬慰道:“病去如抽絲,不要心急。”
“要是這絲,永遠也抽不完呢……”
“那又有什麼要緊,我就一直在樹下等著,等你什麼時候再有力氣拿鞭子抽過來,保證不躲。”
剛說了不過兩句,立即便有門臣差了小廝來請。瑤光將她抱回寢殿歇著,轉身一去又是不知要耽擱多久。
陪伴她的,唯有殿中晝夜不息的蜜合香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