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觀音計(1 / 3)

自上次在檀樓與蘇妙聲鬧得不歡而散,緊接著便是遠征北疆,瑤光已經許久未曾踏足過閬苑春曉。

還朝之後,他偶爾也需帶人在檀樓做局,但始終未曾有機會見過蘇妙聲一麵。她似乎很忙,這不到半年工夫,如同轉了性子一般,廣張豔幟,征歌逐舞夜夜不休,身邊蜂飛蝶舞縈繞不知凡幾。雖也有分寸,但與之前的態度仍舊大相徑庭。不知是賭氣,還是借著笙歌浮靡來掩飾內心的空洞失落。

就在前些日子,她對一位思慕成狂的公子戲言道,你要是真心喜歡我,就證明給我看,從春曉閣的樓頂跳到昆明池遊三個來回我便信你。

那是河水初化凍的早春,冰冷刺骨,別說遊湖,就算光泡在水裏也夠嗆。但那公子二話沒說,從閣樓窗戶一個猛子紮進去,最後勉強隻遊了半圈便氣力不濟險些溺斃,被家仆七手八腳救上岸來抬回家中。

那公子大病月餘幾乎沒一命嗚呼,還未痊愈便忙不迭又跑了來,她卻冷著臉說什麼也不肯再見。隔著厚厚珠簾嗤笑道:“別說你還沒遊滿三個來回,就算遊得了又如何?我並沒說信你就要同你怎樣。”

她喜歡看那些人求而不得的痛苦模樣,拿來與眾姊妹逗樂取笑,享受殘忍的快活。那麼多人喜歡她,為博其歡心,無所不用其極。山盟海誓如同唱戲,日日在耳邊鑼鼓不息。鮮花著錦的幻夢,人來了又走,剩杯盤狼藉。

秦公待妙聲如親生女兒,從不忍心苛責於她,隻要她不鬧得太過分,大多默默去替她將後事善了,因此總算沒出過什麼大亂子。

瑤光從秦公口裏聽到這些,唯默然無語。

妙聲生辰那日,瑤光等了她一整天。直到月朗星稀,手持一盞琉璃風燈的觀音娘子才從滿堂賓客中抽身,出現在重樓暖閣內。

妙聲寢閣的窗下是整座閬苑春曉最好的月色所在之處,因此瑤光在時,通常都不點燈燭。

滿室冰清皎潔,她一眼便看到紗屏後陳列的各色精巧華貴物事,想必都是瑤光帶來的生辰賀儀。其中僅一幅蛟綃珍珠衾帳,便價值緡錢八十萬。此刻已被換到了她的月洞床上,珠簾搖曳時晃動了滿室螢光,飄舞的光點落在鑲雲母螺鈿的地麵,似灑下無數輕薄花瓣。

瑤光見到踏著遍地碎玉盈盈而入的身影,對她溫和地笑笑。

“好熱鬧。”

妙聲隨手將門關上,重簾一放,將樓下酒宴喧囂隱去。迢迢月華如雪,將她瑩潤的麵龐映得清透,稚氣中還稍帶著幾許強撐的倔強和疲乏。她笑了一整天,已經沒有力氣再笑,但那朵金箔花鈿貼在梨渦之上,仿佛她永遠都不會悲傷。又長了一歲。然而她畢竟還是個年紀很小的姑娘。

“逢場作的都是戲,滿座衣冠無相憶。難為公子新婚宴爾,眼看著又要添納妾之喜,倒還記得抽空來捧個場。”

“還在生氣?你這些日子,胡鬧得也有點太過了。”

“世人對戲子無情,卻又偏苛求戲子有義,這是哪裏來的道理?”

瑤光怔了怔,搖搖頭苦笑。

“罷了,我說不過你。今兒是你生辰,何必提那些。教得你這副伶牙俐齒,是為著專門來取笑我麼?”

當他有心事時,總是這般淡淡倦倦。她便知道他或許又遇到麻煩。輕輕一歎,親手沏了盞香茗呈上,湯色澄碧,滾水的溫度恰到好處。

他就著她的手嚐了一口,卻是泡的淩雲白毫。當即神思一動,若有所覺。

之前的尷尬和賭氣,就在這一盞清茶中化解。他說過檀樓不留要走的人,然而他這次回來,她畢竟還是沒有走。並且,她的聰明和機心絲毫沒在日日酒宴笙歌中消磨,倒似乎借著周旋於權貴之間的推杯換盞,探知了許多連他都尚未想到的關竅。此刻,借著一盞暖茶,稍加提點。

淩雲白毫產自嶺南淩雲郡岑王老山。嶺南地處蠻荒,雨水豐沛層巒疊嶂,四季雲霧繚繞,卻也因著林密溝深,耕地零散,以致人煙稀少。是大淵南邊一處甚為貧瘠的封地。這塊地方的主人,乃是越王白重邈。

當年重華還是秀王時,朝中立儲之爭在蕭思妲一手操弄下演變得異常慘烈。瑤光被打斷雙膝流落民間,重華次年登上儲君之位,白重邈這個最年幼的皇子才剛剛年滿七歲。因是位分卑微的宮人所出,剛一落地就被抱養在不甚得寵的低階嬪妃膝下,對爭儲造成不了多大威脅,因此僥幸逃得一線生機。

重華新君繼位後,對這個幼弟倒也不差,甚至一度打算為其在京中封王開府,為的是向天下昭顯仁愛之心,也可平衡當時真正的心腹大患懷南王之勢。但每次都被重邈以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絕,態度堅決,然而恭敬懷謙已極。

直到懷南王弑君叛亂,在鬧市被萬箭穿心當眾橫死,重邈變成了唯一與皇帝同輩的皇族宗親子弟。撫養重邈的張婕妤當機立斷,帶著他跪叩玉階,自請離宮。

嶺南並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封邑,聊勝於無。於是年輕的越王就這麼帶著仆從母妃匆匆去往白帝生前指給他的那處貧瘠藩地,以近乎流放的狼狽姿態,從此再未輕易踏足宛京。每年例行的朝賀召見,通常都是稱病,讓王妃代其獨自上京覲見。

在整個朝廷眼裏,蟄居於偏僻封地的王爺懦弱避禍多年,始終默默無聞,別說覬覦皇位的野心,幾乎毫無存在感。不止瑤光,恐怕很多人也都忘記了大淵還有這麼一位無權無勢的親王。但偏偏,放眼整個朝廷,唯有這位不引人注目的越王與永寧親王的處境,有著微妙的共通之處。

電光石火間,瑤光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們的默契如初,無須隻言片字。

蘇妙聲之聰穎透徹,堪稱得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但她從不在瑤光麵前炫耀自己的判斷力,通常都是點到為止。這也是她表現臣服和婉順的一種方式。她確實是他最好的襄助。一個幕後的紅粉諸葛,從不輕率招搖喧賓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