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朝局的紛擾,他向來不避諱她,隻有言談詳盡,才能在謀事時更配合無隙。瑤光望向她眉目柔綣的素顏,在琉璃燈鏤空的光暈籠罩下朦朧絢爛。真的很像。無論聲音還是表情。他有時候忍不住想,蕭月瑟在皇帝身邊,是不是也是這樣。
想到蕭月瑟,瑤光心中一刺,趕忙把這念頭扔開。半真半假地出言調笑道:“你如今這樣厲害,若是有一天真想要了我的命,恐怕也是輕而易舉。”
妙聲撇撇嘴:“所以,公子最好不要讓我有一天恨你恨到想要殺死你的地步。”
“你知道我從不防著你。”
他確實信任她。但凡經她親手端來的茶水果饌,總是看也不看就能放心取用。但她究竟又算是他什麼人呢。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裏總無緣。
妙聲將茶盞擱回桌上,轉身麵向窗扉,默然無語。
瑤光也從軟榻中起來,走到她身後,伸出手去把玩窗下擺著的一株盆景。
“你看這茶花,春來發生,結出許多苞蕊,看著甚是熱鬧。但有些花苞生來的命運便是多餘,要被修剪掉,給其他花苞提供養分,才能保證最終長成一株好品相的十八學士。世間萬物的道理也是如此,包括人。最終能夠留下的,才是最重要的。至於它一開始是旁枝還是主枝,誰會在乎?”
蘇妙聲眉心一跳:“公子要我歸隱?”
“是。我當日既吩咐秦公將你收下,便對你負有責任,得給你一個交代。總不能真讓你在這煙花之地蹉跎半世。”
“離了檀樓,我又能去哪兒呢……那都是後話了。如今禦座上那位,看起來已經開始動手修剪他眼裏的旁枝,公子也該早作打算。兩盆花株,恐怕注定有一株修剪不完——我可不希望落空的,是咱們這盆。”
“妙聲,你還願不願意,再幫我一次?完事之後,你就可以徹底從這渾水裏順勢抽身。當然,你也可以拒絕。我從不逼你,也不會怪你。你做得已經足夠好,足夠多,並不欠我什麼。”
“我做。”
禦使大夫唯一的獨子袁淩崢被宣華夫人仗勢排擠在京郊別邸,蹉跎經年,受了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委屈。本以為揚眉吐氣之日終於來到,誰知節外生枝又起風波,原本指給他的孔家小姐被父親朝中的對頭不知使什麼手段奪了去,眼看就要被禦筆一揮指婚成為王府側妃。
袁淩崢大覺羞辱,憤憤不平之餘又恨那孔家毫無氣節,想是寧可把嫡出的女兒送予權臣做妾,也不屑嫁與他這袁府的潦倒大公子為妻麼?
因此一股濁氣鬱結於胸,又無法可想,隻得日日同新近結交的一群貴族子弟在獵苑縱鷹鬥犬,或花天酒地以消解愁悶。
那日恰是個晴春日朗的好天氣,因要試試皇帝為安撫賜婚一事新賜下的駿馬,便同那幫衣著華麗侍從如雲的貴戚子弟們相邀一道前往獵苑狩獵。袁家的獵苑位於宛京西郊,已屬難得的闊大,而緊鄰著的便是禦賜的永寧王苑地,相比之下氣勢卻又略差了一截。
淩崢新得的坐騎果然腳程非凡,不一會兒就獵得了許多雉雞野兔,隻是一直未遇到合心意的大獸。晌午時分,眾人盡情追逐了半日,也都略覺疲乏,遂聚攏在提早派人收拾好的一處清靜亭閣小憩。此時卻有一頭犄角昂揚的雄鹿突然從密林深幽處跑了出來,距離涼亭不到一射之距。
袁淩崢有心要出個風頭,率先獵回一頭大獸,便攔住欲要張弓搭箭的眾人道:“這鹿留給我。”大夥兒見他今日正高興,便隻笑笑,做個順水人情隨他去。
袁淩崢說罷扔下酒杯,當即提了箭壺翻身上馬。
青鹿受驚,慌不擇路便撒蹄往林中鑽去。淩崢窮追不舍,奈何林木茂密,幾番引弓都射不中,反教那鹿越逃越遠。又想起方才在那群狐朋狗友中誇下海口,若空手而歸豈不惹人恥笑?焦急之下也顧不上記路,三轉兩轉便迷失了方向。他垂頭喪氣信馬由韁,不知不覺行至一處溪澗旁,便悵然地牽了馬去飲水暫歇。
正自悶悶望著溪水出神,突然聽得身後密林傳出一陣野獸咆哮威嚇之聲,又隱隱約約夾有女子的啼泣。他心中納罕,便取了弓箭躡手躡腳循聲而去。
時已正午,林間濃重的霧氣被陽光驅散得逐漸淡薄輕逸,繚繞在滿目蒼翠間,鳥鳴啁啾。沒潛出幾步,便見一頭獠牙垂涎的鬃狗正對著一名跌坐在地的姑娘虎視眈眈,幾欲撲之。
袁淩崢來不及多想,當即引弓射去,一支銅箭“嗖”的一聲正中那惡犬咽喉。見惡犬嗚咽一聲,四肢抽搐著倒地,片刻便不再動彈。這才顧上去看那被他救下,險些傷於犬牙的姑娘。
姑娘似是嚇得不輕,幾次扶著樹幹欲起身都滑跌在地。袁淩崢看不過,便上前攙了她一把,卻不妨被軟玉溫香撞了滿懷。身著淡紫獵裝的姑娘大窘,雪白帶淚的麵龐頓時染上紅暈,更顯得眉目楚楚如畫中人。她好不容易站定,當即盈盈拜謝相救之恩,那聲音婉轉輕柔,說不出的動聽,竟把林間雀鳥都比了下去。
她自稱姓蘇,卻沒說叫什麼。袁淩崢也不好窮根究底去打探一個陌生姑娘閨名,便也拱手謙讓一回,自報了家門。
蘇姑娘聽聞他的來曆,倒小小訝異了一瞬。
他這才知道,原來自己回府時日尚短,就連這自家獵苑也沒來過幾回,地形並不熟悉,方才追逐青鹿,已是早就過了界,竟奔到永寧王的獵苑中來。這是永寧王的獵苑,那出現在此地的,定是王府的女眷了。聽說永寧王妃纏綿病榻日久,按說不可能縱馬馳獵於山林之間。這身著獵裝的蘇姑娘又是誰?
袁淩崢當即麵色驟變,眉頭凝聚起一片烏雲。那蘇姑娘卻又輕言軟語安慰他道,追逐獵物時偶爾越過了邊界是常有的事,不需太過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