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犬撲地,漫出遍野血腥,林中不宜久留。蘇姑娘適才跌倒,滿手都沾著枯葉腐土,便要到溪邊稍作清洗。正好袁淩崢也要去尋他的馬匹,兩人便一前一後行去。
蘇姑娘洗淨了手,見袁淩崢那般鬱鬱不快,宛然一笑,說是要答謝他相救之恩,袁府長公子身份清貴,以金玉俗物報答卻是辱沒了。正好她身邊還帶著一支橫笛,便聊作一曲相酬。
說罷果真輕啟朱唇,徐徐吹奏起來。流珠碎玉般的笛音合著溪水錚淙,山林清幽之中,教人心曠神怡。細辨來,卻是一曲《姑蘇行》。這等南曲昆調,淩崢隻在幼年時從他那紅顏薄命早逝的娘口中聽到過,一時不免神思恍惚。
淩崢生母原是禦使府女樂班一位擅吹橫笛的姬人,出身江南,是當時被袁府采買來北地侍奉達官顯貴的“揚州瘦馬”之一。若非生母身份微賤,他這禦使府的長公子也不至於自幼命途顛沛,前程也難卜得很。
袁淩崢遲遲未歸,亭中眾人已開始暗自擔憂,生怕他出了什麼意外,此刻見他縱馬奔來的身影,都鬆一口氣。大夥兒頗識趣,也無人去追問那青鹿下落,袁淩崢既獨自回來,獵物自然是跟丟了,何必再提起來惹他難堪。因此又重新把酒滿上,邀他對飲賞春。
袁淩崢悶悶喝著,言談卻遠不如之前爽利,似有什麼心事。眾人一番探究,才得知方才追鹿竟追出那麼一段插曲。
有家中長輩官高爵顯的子弟,略知道些首尾,好意提點他,那名動京師的蘇氏傳聞中乃是永寧王禁臠,大約因為出身風塵之故才始終未被納做侍妾,旁人輕易碰不得的,省得招禍。
袁淩崢聞言,又是心中一動。永寧王既搶得他的正妻去做妾,他就不能招惹瑤光從未過明路的個把女人麼,正是一報還一報。更何況觀音娘子說到底仍是個煙花紅顏,連王府正經姬妾也算不上。
又過了三天,他左思右想下還是應當日獵苑之邀,前去閬苑春曉探了這位盛名在外的花魁,權當答謝她指點回返路徑。
袁淩崢從小不是養在京城官邸,甚少接觸權門中人,說話直來直去,有了納罕藏不住。於是開口便問她那日為何孤身遇險,身邊連一個仆從也無,教人好生奇怪。話未問完,妙聲秀眉輕蹙,幽幽歎出一口氣。她說那日原本不是自己有心要去狩獵玩耍,原是一時說話冒失,得罪了永寧王,被罰去獵獸供其取樂,哪裏會有什麼狩人仆從隨身伺候保護。
蘇妙聲曲意承歡,又時不時在他麵前傾訴愁腸,道是永寧王對她早已有厭倦之心,其人脾性冷酷狠厲,平日裏總少不了許多委屈。大概男人骨子裏多多少少都有些救風塵的情愫,幾次三番下來,哄得袁淩崢憐惜不已,將其引為風塵中的知己,生出許多同命相憐的惺惺之情來。甚至忍不住異想天開,要尋個機會將妙聲從瑤光的“鉗製”下據為己有。
兩人既濃情蜜意打得火熱,袁淩崢平日有些什麼不快也都願同這溫柔解語的紅顏知己一敘,聊作排遣。那日不知怎的提到孔家悔婚之事,袁淩崢兀自恨得咬牙切齒,蘇妙聲便也陪著他嗟籲不已。又狡黠一笑,附在他耳邊輕聲呢喃數語。
幽若蘭馥的氣息拂在耳郭,又輕又癢,刺撓得他心猿意馬,幾乎不曾聽清她究竟說了些什麼。待定了神思琢磨過來,卻麵露猶豫。
“這樣行嗎?會不會太……你這般壞他好事,他要是一氣之下傷了你可怎麼好?”
“公子待妙聲情深義重,便是拚著再受王爺一頓責罰,隻要能為公子出氣,也是值得。何況……若王爺因此震怒,棄了妙聲……那你我……”
這般情真意切,教袁淩崢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當即指天誓日又作了一番保證,絕不辜負她這番心意。
她卻又惴惴起來,使著小性兒隻道是甜言蜜語口說無憑,不肯就信。兩人你哭我哄直鬧到傍晚,最後還是拗不過妙聲,將那婚娶山盟落紙為憑。才使她重又破涕為笑。
“這白紙黑字都落了定了,你以後就是我的人,今晚便讓我留下……”
蘇妙聲身形靈巧活似遊魚,一個擰身便滑脫,溜到門邊。將眼中滿滿的嫌惡壓下,再轉回身,卻又換上一副嬌怯羞澀來,伸出玉指在他滾燙的腦門上一點:“急什麼?這兒是檀樓,眼目眾多,怎能這般明目張膽留你,豈不招來大禍?待事成之後,將我贖出了這火坑,有多少香玉偷不得,偏忙在一時一刻。”
說罷已是覷個空兒直接扯響了廊下銅鈴,立時便有丫鬟小廝在門後待命。這便是送客之意。
袁淩崢沒法,隻得臨出門在她粉雕玉琢的頰邊用力捏了一把:“好狠心的小妮子!”
聽那腳步去得遠了,蘇妙聲皺著眉招呼小廝:“把這地潑上水好生擦洗三遍,他坐過的桌椅碰過的杯盞統統給本姑娘扔出去砸碎了換新的!”
這事最近隔三岔五就得有一遭,每回接待過那袁公子,被丟出去的物什不知凡幾,大夥兒也都習以為常。
妙聲離了客室回到寢閣,對著窗下那盆抽枝展葉的茶花發呆。想起自己方才對袁淩崢所說的種種,一陣作嘔。瑤光曾對她道:“你知道一個謊言如何才能說得讓聽的人信之無疑麼?七分假裏至少要兼著三分真,把自己都說動了情,旁人又怎能不動心?”
三分真。她對那袁淩崢傾訴“衷腸”:“妙聲並不貪圖永寧王的權勢富貴,我既不是妻,也不是妾,那與我又有什麼關係?耽於煙花之地,已是身世飄零薄命如斯,並沒非分的妄想。隻盼能得一真心相對之人,也不枉費這些年受的辛苦蹉跎。”這話裏,究竟有幾分真,隻有她自己知道。字字說來動情,想要入的,卻根本不是那對耳。
頃刻一聲鑼鼓歇,茫然不知身何處。要這般唱念做打到幾時是個頭呢。或許,是該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