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宮中走動的武將,又曾是王妃的舊部下,門房未敢阻攔,便替他通傳給了王妃的貼身侍婢。雲娃得了訊,才吩咐二門外小廝放人進來。他被仆從帶著繞了許久才來到王妃所居的西苑,沿途所見俱是畫棟雕梁朱漆鬥拱,永寧王府之豪奢,比起皇宮內苑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靈雎整個人都消瘦不少,但看氣色卻比傳聞中的臥床不起好了太多,那眉眼間的神韻雖不如從前明亮歡欣,倒似乎並沒什麼愁鬱。看來她還什麼都不知道。蘇力青心中越發不平,三言兩語將左右服侍的下人支開,終於鼓起勇氣問道:“公主這些日子,過得可還快活麼,他對你好不好?”
靈雎沒想到他突然問起這個,不明白其意。但想著他們自小一塊兒長大,蘇力青對她而言同一位兄長也差不了多少,定也是關切之故,因此並未責備他失禮。婉然一笑道:“我並沒什麼不快活,你也看見了,我這不好端端的麼?他……對我很好。”
但那微乎其微的一瞬遲疑,已經被蘇力青捕捉到眼中,眉梢瞬間凝了霜般冷意森然。他將腰間佩刀解下,一把拍在桌案,倒身便跪。
“公主無須隱瞞,隻要公主一聲吩咐,末將就是拚死也會把公主重新帶回烏孫!”
靈雎嚇了一跳,跟著站起身來,忙上前扶他。
“哎呀你快起來!你這是幹什麼?我並沒瞞著你什麼,又幾時說要回去了?我如今已嫁人了,哪能隨隨便便說回烏孫就回,就是父汗他……”
蘇力青一把將靈雎按回椅子上,憋得額頭青筋直露,咬牙打斷她。
“汗王要是知道公主在大淵受這等委屈,恐怕隻會直接揮兵打上門來將公主帶回去!末將原想著挑一個他不在府中的時候過來,後來一打聽,也用不著刻意揀選,隻怕他一月中留在王府的時候全加起來也多不過泡在檀樓的辰光。”
靈雎睜著茫然的眼睛:“檀樓是哪裏?他近來朝務繁忙得很,留在府中的時候是不多。可……也談不上什麼委屈。”
“檀樓……是喝酒的地方。”
“喝酒?是酒樓?那裏的酒很好喝麼?”
蘇力青吞口唾沫:“是喝花酒的地方。”
“什麼叫花酒?是……用花瓣釀的酒麼?這個府裏也有的。春天的時候酒匠們拿園子裏的梨花造了梨花釀,我還瞞著他偷偷喝了幾小杯。”
靈雎的漢話學得很好,但浮圖城裏教王子公主們念書的師傅顯然不會教她這些別有深意的詞彙。
蘇力青抹了把額頭的汗,竭力在腦中搜刮妥當字句。他不想讓她難過,又不忍心看著她一往情深糊塗至此。
“朝務繁忙?他都在忙些什麼,公主真的知道?大婚才多久,就請下賜婚恩旨要迎納側妃,這好事沒成,卻是托賴他在外麵眠花宿柳勾搭的倡優給攪和了!他那養在檀樓的煙花女子,相好了早不是一天兩天,據說仗著王府的名頭驕縱跋扈得很,在佛寺上香正好遇到要賜婚成側妃的太尉府家小姐,兩邊爭風吃醋大打出手,這些日子滿宮裏都當成笑話來傳!”
靈雎突然聽到這麼一大篇故事,字字句句都超出她所能想象的範圍。心口跳得突突,幾乎便要喘不上氣來,心潮翻湧下氣血相衝,腹中又是一陣刺痛,忙以手撐著桌角。
“你不要瞎說……”
“我沒瞎說!他在皇上麵前請罪,親口承認了自己德行有虧,縱容倡優生事才惹出這場風波!你知道你嫁了個什麼樣的人嗎?!此事街知巷聞,恐怕整個京城就隻有你這王妃還被蒙在鼓裏!隻要踏出王府大門,都用不著打聽,隨便揪出個人來問上一問,都會把那天佛寺山腰上發生了什麼說得清清楚楚!”
靈雎臉色已經由青轉白,冷汗泠泠而下,眼前的陳設也跟著一陣陣搖晃,看不分明。但她不願在蘇力青麵前露出虛弱的模樣,勉力定了定神,用遊絲般的力氣輕輕說道:“你說的,我都聽到了。我……不想去問別人,我會自己去問他……”
蘇力青憤懣難平,大步在屋裏兜著圈子。
“問他能問出什麼來,這廝巧舌如簧得很,花言巧語聽得還少麼?你是公主……不能指望每個想娶你的男人都是因為愛你。北疆的事,是我護駕不力……可事情已經發生了,他是北伐的主帥,首當其衝要擔待責任。他求皇帝賜婚的折子上也寫得清清楚楚,他要彌補這個錯誤,才把你這個當不了皇後也沒人敢娶的公主娶了來和親,為是的兩國盟約不毀!這不一回來,立馬就封王拜相。今日這永寧王府的風光,有一半是你給的,他卻日日把你關在金絲籠裏當個傻子瞞哄,自己在外麵花天酒地!”
原來是這樣麼。他的忙碌,他的回避,他的冷落,此刻仿佛都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釋。他從不讓她跟朝中大臣們的女眷接觸,她就每天深居內苑,對著的,不是空房孤燈就是苦澀湯藥。外麵傳揚得再人盡皆知的醜聞,也進不了隻言片字到她耳內。
靈雎不願意相信,卻找不出更有力的理由來反駁。蘇力青與瑤光一向不和,但這樣嚴重的事情,他不可能信口開河。她無論如何已經嫁給了瑤光,蘇力青不會為了將她帶回故國而去撒一個隨便問問就能被戳穿的謊。
靈雎腦中一片混亂,就連蘇力青的鏗鏘話音也變得渺遠不可辨,她最後的意識,是腳下漢白玉雕鑿的燦白花紋迎麵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