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到她的緊張，他立即停住不動，抵著她光潔的前額。
“很疼嗎？”
她微咬著唇搖頭：“一點兒……”
回應給他的，卻是完完全全的容納，柔軟包裹如一片化開的雲水。原本不自覺抵在他胸前往外推的手也漸鬆了力氣，緩緩攀上他的肩，將他抱得更貼近一些，當作她唯一的依托。不要他走，不要他停下，不要他離開。
幾絲很低很輕的喃喃，幾不可辨：“要我……”
得到她的允可，仍然極力克製自己不要太過劇烈。他的動作沉著有力，一點點緩慢地充滿她，在暖灼濕潤的方寸間輾轉反側，不留一絲餘地。
春夜靜朗，半輪冰弦也悄然拉來雲絮相遮。那足踝上細細的金鈴之聲透出重疊錦幛，響了許久都未曾停歇。
琉璃盞，瑰油濃。蘭因絮果，都結在今朝。
這一夜從黃昏起始，完整而綿長。靈雎終於完完全全擁有他的每一瞬，抱著略帶痛楚的甜蜜睡去。如果可以，望日月不再更迭，時光如凍水不逝。
她再醒來的時候，帳內昏蒙如初，半點天光也無。瑤光人已不見，許是快到了上朝時分，他已早早起身準備。靈雎將那隻空落落的青玉抱香枕攬在懷間，向錦衾深處偎去，貪戀不知是他還是自己留下的溫度。
片刻後，又聽到依稀紙頁聲響，她心下納罕，忙掀起帳幔去瞧，心間漫起繾綣柔情。原來他還在，並沒一聲不響地離開。
瑤光披一襲煙青長衫正斜坐窗台，手中拎一卷書垂在身側，也不知是看書還是對窗出神，那扇窗卻是緊閉的。
“現在什麼時辰了？”
“噓……你聽。”
靈雎側耳細辨，果然外麵響起淅淅瀝瀝，輕叩窗扉。
“外麵下雨了？”
久晴西風雨，久雨西風晴。當雲翳徹底將天穹星月隱去，暮春的雨綿潤如絲，已不知何時紛紛揚揚落了半夜。
瑤光扔下書卷，回到她身邊半躺著。
“我曾在蜀中待過很長一段時間，那裏四季濕潤溫暖，從不落雪的。唯有巴山夜雨，最是斷人愁腸。”
“所以你很喜歡雨麼？”
“嗯……很喜歡倒也談不上，隻是覺著北國難得落雨，顯得天地茫茫煞是幹淨。雖然雨停了，留下的髒和泥濘，還是一樣。”
他對她說起遙遠的蜀中青陽縣，深巷中會有穿著青藍布衣的婦人挎著竹籃，在微雨的晨曦中兜售白玉蘭和杏花。新鮮柔嫩的花朵剛剛從枝頭摘下，用針線串起，帶著雨露的清芬。布鞋總是很容易被沾濕，踩在被洗滌得透亮的青石板上，發出輕響。高高低低的青瓦，覆滿青苔的灰白牆，是塵封在他記憶某個角落一幅被束之高閣的水墨丹青畫。
靈雎將頭伏在他膝上，靜靜聽著，想象那從未踏足過的遙遠南地，山明水秀，如同世外桃源。鄰裏親近和睦，雞犬相聞，有著淳樸寧謐的氣息。而彼時的他，又是什麼模樣。
那些屬於市井凡塵的卑微日子，並不像遠觀一幅水墨畫那樣淡泊優雅。
靈雎怎麼會知道呢。她一出生就嬌養在錦繡綾羅叢中，是整個西域供在天山的星辰明珠。而少年的瑤光帶著幼小的清讓，需要拖著腿腳不便的身體，出門賺錢謀生，回家劈柴燒火，什麼做飯縫補樣樣都不在話下。這也是為什麼他們師徒感情之深，即使愛上同一個姑娘，也不會因此而生出真正的嫌隙。
當瑤光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唯一占據日夜的就是學習如何生存，保護母親。即使他後來看似已經擁有足夠多，權傾四海，富可敵國，再也不必瑟縮寒窯忍饑挨餓，也並未因此而生出滿足的心情，仿佛有個永遠填補不滿的空洞。他對清讓至為疼愛，也異常嚴苛，從不放縱孩童的懶惰和軟弱，也是因為始終保持著對不知何時會來的危險的警覺。他永遠都在未雨綢繆。
但沒關係，她不懂就不懂，也不需要真的去懂。鯤鵬的翅膀乘風托雲，會為誓鳥將一切塵世風霜遮蔽隔絕。
“你想回去嗎？不管你去哪兒，我都願陪著你一起。”
瑤光將她散落在襟懷間的青絲一點點捋平順：“回不去了。有些東西，無事時想想就好，那兒也已經沒什麼可牽掛的。等有機會離開宛京，我會陪著你回烏孫。你一定很想念父兄。”
靈雎含笑捉過他的手攤開，將臉枕在溫暖掌心裏。“說說你和清讓在青陽縣時候的事吧，是怎麼過日子，我想聽。”
他和清讓住的巷弄對麵，有一個寡居目盲的老婆婆，獨自撫養兒子。那孩子有一次上山砍柴被毒蛇所咬，又無力延請大夫，眼看便拖不過去。瑤光將他救活，分文不肯收取，隻叮囑他們不要將此事傳揚出去。此後盲婆婆時常著意關照，做了什麼吃食，也會記得給師徒倆留一份送來。甚至悄悄向清讓打聽，在一個深秋的夜晚，烹煮了特意吩咐兒子從山間獵來的黃兔，將瑤光師徒邀來家中共享了一頓溫暖的晚餐。那是他有生以來度過的第一個生辰。
靈雎這才發覺，皇族顯貴多如牛毛，一年到頭鬧生日也鬧不完，但唯獨沒見過官爵顯赫的瑤光慶賀過生辰。他自稱身世飄零已久，自幼無父無母，早已不記得了。但，真的不記得嗎？
他沉吟了一會兒，告訴她：“十月二十七。”
“十月二十七？啊……距聖壽節隻有三天。”她想起那張同瑤光一模一樣的容顏，重華的臉。
皇帝的生辰是十月三十，那個日子被定為普天同慶的盛大節日。當年他們同在十月二十七那天降臨世間，而其後三天所發生的事情，是火燒行宮，死遁流亡。一對孿生子，一個流落民間，被天涯海角追殺不休，另一個被擄進深宮，成為皇後的嫡出皇子。於是重華被蕭思妲昭告天下的誕生之日，就是十月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