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雎碧玉之年的生辰,大概是這十六年來最簡單然而最讓她難忘的一次。
瑤光畢竟是戴罪之身,尚在閉門思過期間,他的王妃芳誕,自然無人敢頂著冒犯天顏的風險親自前來道賀。朝中官員不過按例派家仆送來賀禮,鳴奏禮樂、大宴賓客等排場一概都需免去。
但瑤光卻不願讓她嫁給他後的第一個生辰變得如此潦草委屈。
那晚他將靈雎帶到風滿樓,整個府邸地勢最高處。若論樓台視野之空闊,隻有皇城內的摘星樓可略勝一籌。
戌時剛過,天已黑透。地平線最後一絲幽暗的夕陽也如影沉沒,星月卻還沒來得及從厚重的雲層中鑽出。
滿目漆黑裏,一朵澄黃光暈冉冉升起,隨風飄搖而上,瞬間吸引了靈雎的視線。
“那是?……”
瑤光從背後抱住她:“接著看就知道。”
話音未落,又有大大小小光點如草間升起的螢火,朝天際前仆後繼踴躍而出。
是祈天燈。
那些棉紙燈籠被提前安排在王府各個角落的仆從依次點燃放出,一波又一波,數不清究竟有多少。漫天清光潔淨,浩瀚如海。隨著遠近高低不同,玲瓏璀璨的輝光也有大有小,一片朦朧似幻,星月也為之羞赧。
宛京的上空被渲染得流光溢彩,如同星盤被打碎重灑,墜落凡間的銀河受到不知名神祇的召喚,再次聚攏回天上。
街市上行路的百姓紛紛駐足,仰頭觀望,禁不住發出陣陣驚歎。須臾,一陣歡呼騷動又起。
當平地裏緩緩騰起最後一波祈天燈時,眾人發現那些燈比之前的都要大出許多,底下似乎還懸吊著黑乎乎的物件。他們很快就知道那是什麼。
恰逢風定雲停,瑤光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把長弓,取來火鐮將早已浸過火油的箭頭點燃,挽臂朝其中一盞天燈射去。帶著火舌的長箭破空而去,正中天燈下方懸吊的黑影,煙火在半空被引燃,金鱗色的火花四濺,綻放如菊。
開弓第一箭的訊號發出,隱藏在府邸四周的玄甲衛得令,燃著火舌的萬箭瞬間齊發,火樹銀花霎時潑天而灑,輝煌繽紛,絢爛無極。
那所有的煙火都隻有同一種顏色,龍甲金鱗。她曾在葉尼塞集市上說過,最喜歡這種。他還記得。那天他允諾她,就算你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會想法子去替你摘了來。她當時隻道是一時戲言,未曾想,他竟真的做到了。
千燈如幕,似天星墜。如此盛大寧靜,天地共為見證。
風滿樓上的靈雎,這奇美盛景唯一的主人,被眼前一幕震撼得無法言語。
她靈鹿般清亮的雙眸盛滿星光,漣漪蕩漾,幾乎舍不得眨眼,不忍錯過每一個煙花起伏明滅的刹那。喃喃道:“這些是我見過,最美的星星。”
瑤光擱下彎弓,將她重攬入懷。
“最美的星星在這兒。”
他的諾言,必定兌現。若想要一個人始終保持“相信”,就不要讓她失望。
瑤光忽覺肩頭一熱,想是方才引弓縱箭,發力間掙破傷口,又有鮮血滲出。為了不被靈雎察覺,他始終站在她身後,夜色籠罩下,白衣上的血痕並看不分明。
“有人說對著祈天燈許願,很容易成真。趁它們還沒飄遠,要不要試試?”
靈雎笑著應允,合掌靜默了片刻,卻又搖搖頭。
“怎麼?是怕實現不了麼?說來聽聽。”
她轉過身,仰頭望向他滿是寵溺的眼神,滿足地輕歎一聲,輕道:“是想不出該許什麼願。此時此刻,別無所求。”
當那些數不清的星辰漸漸隱沒在望不清的九天重霄之外,靈雎才挽著他的手依依不舍離開。
但那晚瑤光身上的刀傷終究還是瞞不住。
他已接連多日未歸,總不可能剛一回府就尋出借口去獨宿別處,更何況這天還是靈雎的生辰。因此就寢更衣時,她去收拾他隨手搭在屏風上的衣衫,冷不防便看見外袍肩頭處新鮮的血痕,大驚失色。
瑤光換好寢衣出來,傷處都已自行換過藥重新包紮穩妥。卻見她眼眶發紅抱著一堆血漬斑駁的長衫,正坐在床前生悶氣,就知道露餡了。
靈雎定要他褪下中衣查看傷勢,於是緊接著發現更多。橫七豎八的刀痕有深有淺,大多集中在上臂和大腿外側。
“我就知道你又糊弄我!什麼籌備賀禮,你在宮裏究竟出什麼事了?是不是皇帝陛下他……他對你……”
他肩上隻披著一件單衣,敞懷而坐,握住她的手努力輕描淡寫道:“沒有,怎麼可能呢……原是遇著幾個不知死活的刺客行刺聖駕,都已伏誅了。皇上留我在宮裏多待幾天也是為著徹查此事,你別胡思亂想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