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半生清心寡欲克己自持，冷淡到近乎苛刻的地步，如今卻突然琢磨過來，懷著那種凡事既然做了就必要做到極致的執拗，將所有生疏蒙昧的禁地一一需索探尋，對燕婉之歡頗感很有幾分意思。並且覺得，人都說紅顏顧盼足令世間多少須眉折腰，仿佛不是沒有幾分道理。
聖旨既罰他閉門思過一月，他也樂得表示順服，呈現出一副耽溺閨帷享受閑暇的模樣，對朝政一概不聞不問。
足不出戶的辰光，他有數不盡的新鮮點子，總不會讓她乏悶。便是有時偶爾犯個壞，近乎胡鬧任性，她也總是依著他，含笑縱容。
關於國師府夜放千燈喧動京師之舉，瑤光的解釋是，為平息星宿隕落之天怒，他在祈天燈上描摹了符咒經文，親身祝禱，祭天酬神為皇家祈福。
重華聽聞，挑眉笑道：“為博紅顏一笑，也真是煞費苦心。不過，將心思用在兒女情長上，總比對有天意太多憧憬的好。”
永寧王不在朝中，所有是非一概隔絕門外，隻守著他的王妃朝夕相伴，晨昏不離，過著神仙眷侶般不問世事的日子。但這一個月，皇城並不太平。
司天台星官觀星測雲，對那日的流星怒出天際做了批示，奏道：西南獨立曇花現，有星孛於紫微，千雲蔽空，尾矢襲月。按《玉曆》第三十七讖，預示著後宮兵起，女主憂患。
然而中宮缺失，炙手可熱的妃嬪卻有兩位，究竟誰將有憂？眾人不免揣測紛紛。
夜正闌珊，風拂影動，露華濃。
雕銀的麒麟香爐內繚繞出淡淡芙蓉香，冰藍煙霧籠罩在整個寂靜的扶搖宮，隻有搖曳的燭火似水波晃動。
銅鏡裏映出半倚在軟榻一張青鹿皮上的慵懶身姿，緞帶般細亮的黑發柔順散下，鋪滿了整個床衾。巾偏扇墜藤床滑，長夢幽然醒轉，不知今夕何夕。
蕭月瑟緩緩睜開眼，赤足走到鏡前，用指尖抹去額上細密冰涼的汗珠，驀地瞥見四周鋪陳了一片輕巧如霧的錦繡羅裳。柔涼的絲綢，鑲珠嵌玉，銀線勾勒的唐草栩栩如生。唯一相同的，是纖塵不染的潔白顏色。
足有三十件之多，那樣單調刺目，好似盲。
怔忡了片刻，方想起，原來這是宮中為祈福消災而設誦經筵的日子。
因闔宮上下皆知宸妃不喜過分裝飾，衣裙偏好素淡，於是繡人坊日夜趕工，新裁了這一眾白裳呈獻而來，為主持經筵所用。
恐怕就連皇帝也沒發覺，她已經很久不曾穿過白色。深宮沉浮經年，早就不複純白。
用絲絛將垂落及地青絲鬆鬆綰起，卻看見銅鏡中映現出另一張少女的臉。瞳孔漆黑如點墨，襯了蒼白的肌膚，似冰霜冷漠，如月光皎潔。
她驚詫而茫然地回過頭去。“你是誰？”
少女並未作答，倔強的薄唇緊抿，隻用痛惜而鄙夷的目光深深望過來。
素白衣衫籠罩在她單薄的輪廓上，隨風而動。
瞬間恍然，那是少年時候的蕭月瑟。
她眉宇輕輕聳動：“你來做什麼呢？我已經不能留你下來，你也不能再帶我回去。”
沉默的對峙中，有宮人掀起珠簾悄然走進來，垂手侍立。
“宸妃娘娘，請盡快更衣，眾位主子已在寶華殿等候多時，切莫誤了吉時。”
她點點頭。帷幕後的女官領會得，沉默打了個手勢，一應伺候梳洗更衣的宮婢捧著水盆、巾櫛等物挑簾而入。
蕭月瑟隻是站在鏡前不動，半仰著頭，視線飄落在殿宇穹頂的某個點，像是要捕捉遊蕩在空氣中的浮塵。微微平展雙臂，讓宮婢一件件替她將重衣披上，係帶挽好端正的如意結，最後，在雙手尾指各戴上白玉透雕的指套。她始終麵無表情，足似一尊任由擺布的美麗玩偶。
衣飾畢，令如和藤蘿各自取出螺黛、口脂等物，為宸妃在麵上淺塗金粉，描摹端雅清淡的佛妝。跨出帷幕前，她忍不住又回頭朝鏡中側望一眼，在心裏默默地說：“你走吧。我不要你了。”
銅鏡打磨得光滑平展，映出盛裝的孤傲身影。她挑的是一襲紫灰斜襟單衣，飄逸的袖口處用平金絨線繡了層疊如雪浪的旖旎流雲。姚黃魏紫，豔極成灰也掩不住頹然華貴。這就是今時今日的蕭月瑟。
而角落裏的白衫少女，已不知何時悄然隱沒進黑暗中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