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率百官在宗廟設素筵，與僧人、信眾及鴻儒耆宿們共舉法事，聆聽佛偈。
寶華殿上，自然又是另一番光景。
火紅鮮豔氈毯鋪成的甬道兩旁搭設了明黃佛帳，經幡法器陳列，盛裝貴婦雲集，一派喜樂太平。
宸妃在正殿前的玉座上聆聽僧眾誦經，鮮花素果一應俱全。
梵音沉和清寧，木魚敲擊悠遠直達天際，連起落的白鴿都收了翅膀在飛簷駐足，不忍相擾。一眾貴婦宮嬪恭恭敬敬頷首垂目分立兩側，身後站著她們各自的侍婢。
扶搖宮的瓔珞從帷幔後拽了拽藤蘿的衣袖將她悄悄喚去，過了片刻，藤蘿皺著眉靠近宸妃，俯身低聲說了幾句什麼。宸妃的目光微微抬起，向下首左側掃了一眼。見一名大宮女正從廊下躡手躡腳而入，靠著邊溜到德妃身後站定。盧映意感覺到她的目光，若無其事偏過頭去，隻當沒看見。
早在立春時節，按例各宮各院都會得到新賜的綾羅綢緞等物，為宮中女眷裁製應季裙衫。這年江南雨水不好，對桑麻之事亦有影響，珍貢軟煙羅所獻之數比往年少去七成。
扶搖宮自然缺不了這一份，剩下的另一份卻唯獨給了玉芙宮主位。盧映意聽聞此事，也不知有心還是無意，反將那塊衣料順手賞了貼身侍婢。
今日那名喚沐兒的侍婢身上所著的煙紫紗裳，連同披帛一色，與宸妃身上所著的宮裝用料一般無二。她此刻站在貴婦隊列間，已引起有心人竊竊私語悄聲議論。宸妃於這些小事上素來好心性，待下人也並不嚴苛，但這麼明目張膽的衝撞，不免教人揣測她會作何反應。
瓔珞說，自己在替娘娘取賞賜高僧的物件時，曾在殿外南屏連珠曲橋上巧遇沐兒一行。沐兒領著一群光華燦燦的宮裝婢女著朝寶華殿行來，各自手中還捧著德妃在宴席上所需之物。德妃素來小心，這等人多手雜的盛宴，皇帝又不在場，一應器具從來都是自備取用。但為首的沐兒身上所穿裙衫，卻著實讓瓔珞吃了一驚。
各宮出席經筵的服飾著裝原是早早定下的，玉芙宮之前也留心打聽過，據聞宸妃所選的吉服都是秀人坊新貢的素雪雲霧綃和蟬翼青綾紗，按說不該相衝，但宸妃今日不知怎的，竟一件也沒挑上，卻穿了那襲軟煙羅在身。若放了沐兒等進去，當著滿宮女眷，讓大夥瞧見德妃身邊一個下人竟穿著同宸妃一般無二的衣料，那還了得。於是硬著頭皮上去攔下，說什麼也不肯放行。
瓔珞雖也在宸妃身邊伺候，但比不得令如、藤蘿等大宮女，品級自然比貼身伺候德妃的沐兒要低。沐兒在玉芙宮向來頗得器重，今日盛典，特意穿了這一身華裳也是為著昭顯主上恩眷，自持與眾不同，更不願當著手下眾侍婢在瓔珞跟前失了顏麵。再說此時趕回宮去換也來不及了，寶華殿近在眼前，此次法事恢宏，耽誤了吉時可大可小。
沐兒心思轉過幾圈，暗忖著自家主子與宸妃一向麵和心不合，尤其自扶風亭之事過後，幹脆連麵和都省了。宸妃再如何不好招惹，也不至於為一件衣裳舍了平和寬容的名聲，各宮下人自有其主管教，宸妃想必不會在這場麵上失儀。便是過後再如何追究，有盧映意護著，不過做個麵子情兒應付下就完事，哪能真的狠下責罰。說不定今日這一出，意料之外地給了宸妃一個小小難堪，回去後尚有嘉賞都未可知。
想到此處，沐兒冷哼一聲。宮中有些體麵的大宮女向來自持身份，態度矜傲，對下位者並不疾言厲色，而是極盡冷淡羞辱之能事。她並不答言，甚至連看也未再看瓔珞一眼，抬起大袖在麵前輕輕一揮，仿佛要驅散空氣中根本不存在的雜塵，便是示意瓔珞側身退避，讓她這一幹人等先行。
一邊不肯放，一邊偏要過。瓔珞身邊隻帶著兩個小丫頭，自己品級也不高，怎扛得過趾高氣揚的沐兒。那曲橋狹窄，她們三人且攔且退，終究阻擋不住，險些被推擠下水去。
經卷頌畢，宸妃取過淨瓶，以柳枝蘸取瓶中清水，撣灑而出。口中吟唱驅疫辟邪的古歌，向天、地、四方神明恭敬祝禱。
最後，還需親自將佛前清供過的素酒賜予眾人分嚐，佐以灑滿糖霜的桔餅。眾嬪妃領賜後，也依次呈上各宮自釀的素酒，各色各樣，多是由鮮果釀製，也有甜粳米所造。
那經筵上所用的素酒與葷酒不同，乃是發酵的酒糟濾後沸煮而成，未經蒸餾，酒性淡薄並不濃烈，色澤也渾成如羊脂。
柔福宮主位唐千羽敬過一盞殷紅的葡萄玫瑰露，宸妃嚐後讚不絕口，當眾誇其匠心靈巧，笑言要將這醇美柔和的果酒著人送去宗廟與皇上同享。
漪瀾宮謝雲珠的蓮子釀入口略覺清苦，回味卻又別有不同，且蓮華乃是佛花，蓮子（連子）又寓意吉祥，也得了誇讚。
輪到玉芙宮的敬獻，盧映意身邊那托著玉盤的侍婢卻偏偏正是沐兒。
在祝禱尚未完成之前，謝雲珠蹙著眉對一旁的盧映意輕聲道：“你也太輕狂了些，打定主意仗著年紀小旁人不好跟你計較還是怎麼，非趕在今兒掃她麵子作甚？正經事上反倒沒見拿出陣仗來，這般小打小鬧不痛不癢，實在徒惹沒趣。”
盧映意撇撇嘴：“軟煙羅再珍貴，也不過區區一片衣料而已。皇上既已賞了我，再要給誰做什麼使，都是我自己宮裏的事。秀人坊好端端的供奉不用，偏臨時挑了這一身出來，趕著巧兒自取其辱，怪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