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疊的錦帳後響起一聲輕咳,仿佛夾雜著微弱痛苦的呻吟。阿奴拽了拽雲娃的衣袖,使個眼色,兩人便無聲退下。蘇力青顧不得許多,大步上前將紗幔掀起,攏在金鉤上掛好。數盞幽微燭光灑落,躺在床上的人呼吸淺促,唇瓣緊抿,蒼白幾乎與麵頰的冰雪肌膚連成一色。
靈雎聽見響動,微睜開眸子,那抹清清楚楚的失望落在蘇力青眼中,一陣針紮般的刺痛。顯然,她此時此刻想見的人並不是他。
厚厚的錦衾仿佛要將她整個人埋沒其中,纖細的輪廓單薄模糊,越發顯得弱不可承。她真的快要死了嗎?就為了那麼個禽獸不如的東西。蘇力青眼角一熱,偏過頭去掩飾那一點淚光,卻瞥到床頭的藥碗。
他吸了吸鼻子,蹲下身來將語調故意放輕鬆。
“怎麼又不肯喝藥?”
靈雎倦然輕歎道:“太苦了。”
“公主從小就這樣,可是良藥苦口,不喝病怎麼會好?我們……還按老習慣好不好?”
他說的老習慣,原是靈雎幼時懼怕湯藥苦澀,每每生病,都拖得反複許久也不見好,為哄她將藥服下,蘇力青總是陪著一起喝。有時一碗藥恨不能替她喝掉大半,剩下的一小點她才肯勉勉強強喝下。若要靈雎喝夠劑量,他每次至少都要多吞下兩三碗。
見她點頭,蘇力青捧起玉碗便仰頭喝掉一半,將剩下的遞過去,靈雎卻仍不肯接。他無奈地溫柔一笑,又吞進去一大口,那藥便隻剩淺淺碗底。
靈雎看著他的眼睛,神色盡是淒楚與茫然。他原以為她要質問責怪他為何在皇帝麵前揭發她的駙馬通敵重罪,然而並沒有。她隻是慢慢回憶起了故國青梅竹馬的幼年時光,那些無憂無慮卻稍縱即逝的美好日子。
“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和你還有哥哥一起,溜出王城騎馬打獵……咳咳……後來,在長丘坡下發現一隻落單的小胡狼,我拚命攔著哥哥不要傷它,將小狼崽帶回王城治傷……它還很小,渾身的毛暖融融,連爪子都是軟的……”
“可那畜牲恩將仇報,你好心幫它換藥,它卻在你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流了許多血……狼畢竟是狼,不會因為人對它好,就忘卻凶殘的本性。”
“所以後來,你瞞著我把它殺了,對不對?還和哥哥一起騙我,說它是自己貪玩掉進池子裏淹死的。我很難過……卻也不能因此而責罰於你,隻能自己偷偷哭了很久……我知道你隻是想保護我……可……”
蘇力青激動得麵頰通紅,執拗而堅決地沉聲道:“我現在還是會保護你,不讓任何危險有機會傷害你分毫,和小時候沒有區別。那姓白的不是好人,死便死了,何必為他這樣傷心?你難道忘了他在外麵眠花宿柳做的那些肮髒事?你值得嫁一個更好的駙馬!隻要我們回到烏孫,把在大淵的這場噩夢忘掉,一切都會回到原來的樣子,我們……”
“我們回不去了。”
靈雎雙手緊緊抓住被角,強自壓抑住痛苦地哽咽。蘇力青額上青筋直跳,猛然站起身來,將靈雎整個裹在被子裏便扛上肩頭。
“怎麼會回不去?我說過,隻要有我在一天,就一定能想法子把你重新帶回烏孫!我這就帶你……帶你回……”
蘇力青扛著輕飄飄的靈雎剛邁開兩步,立即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手腳的知覺逐漸遠離。仿佛一支竭盡全力的箭驟然滑翔到了最末時分,再也抽取不出一絲真正的力氣。肩上的靈雎輕輕掙紮了一下,他逐漸僵直的手便再也支持不住。她滑落在地,摔得並不重,一身衣衫齊齊整整,仿佛早就有所準備。
他不可置信地望著她,眼睛瞪得滾圓。
“公主?……你……我剛才喝的……究竟是什麼?……”
靈雎從地上爬起來,往後退開兩步,呼吸平靜,與方才遊絲般垂危的模樣判若兩人。她看著摔倒在地的蘇力青,無限淒楚地歎惋,渾身都忍不住輕輕顫抖。
“我們自幼一處長大,情同兄妹……你便是為了我做出再過分事,我也不忍心真的責罰你……可這次不一樣,我沒有辦法了……你這次要殺的,不是一隻小狼崽,是我的夫君。”
她哀傷的麵龐在他眼中忽遠忽近,漸漸模糊。那婉妙的聲音仿佛自幽渺的雲天之外遙遙傳來,還是那樣悅耳,如同天山雪水化凍,潺潺流淌,帶著春天獨特而迷人的芬芳氣息。可他一生中最後也是最漫長的一場寒冬,已經無可避免地降臨,嚴酷得永遠都沒有盡頭。一切本不該是這樣。
“我在你眼裏究竟是什麼?是公主?是妹妹?還是……你的心意我不是不知道,可你不能因此就罔顧我的意誌。你始終把我當成一個很小的孩子,一個用雪堆出來的娃娃,好像被誰碰一下都能受傷,動不動就會輕易化掉……但凡你覺得不對的,不好的,就自作主張毀棄,從我身邊強行奪走,我就沒有感情沒有心嗎?!”
原來這才是她心中真正所想。她已經厭倦了他的保護,厭倦了他總是自行其是為她做出決定,或許,早就厭倦了他這個人。厭倦得,想要他從此徹底消失在天地之間。這世上,可會有第二個愛她如此之深,寧肯豁出命來也毫不顧惜的人?隻為她皺一下眉頭,他就可以毫不猶豫從懸崖縱身躍入。然而換來的,卻是這樣深重的恨意和厭棄。還有比這更悲哀的事嗎?他不怕死,卻害怕死了以後,再沒有人能像他一樣愛她,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