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力青竭力撐著桌角,半坐在溫潤的白玉地磚上,那色澤如雪如盲,是他的殮屍布。
“所以……你要為了你的那隻狼,騙我喝下毒藥……”
靈雎輕輕搖頭:“那不是會致人死命的毒藥……喝下它們,隻會讓你沒有力氣。你不能是被毒死的……否則……”
“原來……你還想用我的屍體來幫他脫罪,是不是?所以我身上隻能有‘自盡’的傷口,卻不能是中毒身亡?哈哈……他那是通敵叛國!這樣的滔天大罪,是殺了我區區一個揭發者就能洗脫的嗎?!他在北疆為一己私欲害死了那麼多人,駙馬不會放過他,那些在戰場上枉死的亡靈更不會!”
靈雎無奈地歎息一聲,看著他徒勞的悲憤,身體已經漸漸停住了顫抖,一股寒意卻不可抑止地從腳底攀升,凍得她胸腔似雪洞,響起一陣空空的回音。
“我日夜待在王爺身邊,時常聽到他談論朝政,也不敢妄自以為,能夠完全懂得他們漢人的宮廷。蘇力青,那座皇宮,和宮裏的人,和你所想的並不一樣。你以為……身為皇城宮門的侍衛長,是怎麼能如此輕易地半夜離開,去一個牽扯進叛國重罪的罪臣府邸內?皇帝或許忌憚王爺,一直想尋出個合適的理由來打壓他的聲威,禁錮他的權力,但……並不是這樣的罪名啊!你還沒看明白嗎,皇上不會真的想要殺死王爺,不僅僅因為,朝廷還不能這麼快失去一個戰無不勝的軍神。而我,我是烏孫嫁與他和親的公主,隻要我還活著,就絕不會讓我的夫君輕易死去。大淵的皇帝陛下,又怎麼會為了一個宮門守衛去動搖自己的半壁江山與烏孫為敵呢?”
蘇力青怔怔地聽著,如遭雷擊。原來如此……她失望的眼神……不是因為沒有看見白瑤光而失望,而是因為看見他的到來。他來了,便證明他一意孤行把事做絕,她也就隻能做出取舍。
他蘇力青在靈雎的心裏,和那個她拚死要嫁的人比起來,孰輕孰重,不言自明。如果隻能選擇讓一個人活,她永遠都不會選他。
靈雎用冰冷的手指扶住額頭,喃喃地繼續說道:“你把所有人都逼得無路可退,到了最後……”
到了最後,他們再也回不去烏孫,回不去當初。那些美好而單純的日子啊,沒有戰爭,沒有大淵,也沒有那個該死的白瑤光。
他茫然地向她伸出手去,想要挽住什麼。那個在覆滿白雪的曠野間縱馬揚鞭,一聲聲清脆地喚著他的小姑娘,近在咫尺,又遠隔天涯。她的笑容那樣幹淨明亮,純潔的眼睛比天上所有星辰都更閃耀。然而終究隻是出現在漫天黃沙中的海市蜃樓,轉瞬即碎,消散無蹤。他已無路可去,又何須退?
蘇力青被萬蟻鑽心的痛苦噬咬得目眥欲裂,他想放聲狂嚎,卻一點兒也使不上力氣。數個黑衣人影不知何時已經漸漸圍攏過來,三尺青鋒在燭火躍動下閃耀著冰藍的寒光。
蘇力青仿佛視若無睹,對著靈雎的方向一字一頓,無比鄭重地說道:“你要做什麼,我都會替你去做,你要殺什麼人,我也都會替你去殺。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你不用親自動手,從來都不用。我不想我死了以後……當你偶爾回憶起這個愚蠢而執著的守護者,剩下的隻是厭憎和噩夢……當然,或許你並不願意記得。請公主成全我作為武士,最後的尊嚴。”
靈雎點點頭,緩緩閉上眼睛,兩行清淚自腮邊滑落。
“想不到臨死前,還能看見你為我落的淚。真好。”
梟影衛鬼魅般悄無聲息散去,隻在地上留下一柄長劍。
蘇力青將那劍一腳踢開,拔出了隨身所帶的佩刀。
她看不見蘇力青對自己做了什麼,隻聞到越來越濃的血腥氣在鼻端蔓延開來。她的童年玩伴,她的侍衛,她的忠誠守護者,她夫君的敵人……完成了對她的誓言,用一生來實踐,死在她麵前。靈雎在那一刻突然覺得,她單純無瑕的時光,終於在這劍下徹底結束。
除了伏在暗處守護的唐歸臣,沒人知道靈雎那一晚是如何伴著屍體度過。
她不許任何人入內,邊哭邊用帕子浸了水,一點點將蘇力青滿臉的血汙擦拭幹淨,整理好他淩亂的袍甲,又親自拿起他僵冷的手指沾上頸部汩汩湧出的濃稠血漿,在事先準備好的白絹上按下手印。那方空白的素絹過後會被添加上怎樣的字句,已經不難想象。
靈雎的動作很輕很慢,卻沒有半分遲疑停頓。渾身抖得如同晚秋落葉,幾次支持不住,眩暈和嘔吐輪番襲來,可她強撐著不許自己暈過去,灌下許多參附湯。喝了吐,吐了再喝。
再漫長的夜,終究要過去。逝者已逝,活著的人,還有更多事要麵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