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華輕咳一聲,眼中波瀾不顯。
“一件事情,不管有多令人眼花繚亂的過程,隻要看看最終的受益者是誰,一切大抵就明白了。可惜世人熱衷傳播陰謀,越撲朔迷離越能吸引他們的關注和興趣,琢磨得越多,信得也就越深。至於簡單的真相,則往往在這樣的盲目裏被束之高閣。你說的這些,朕何嚐不明白。”
岐揚眼裏閃現出一絲希望,很快又在重華意味深長的笑容中熄滅。
重華按了按他的肩膀,似安撫,又似許下一個虛無縹緲的允諾。
“現在還不是時候。”
萬岐揚頹然拱手,顯然對這個允諾並未懷抱多大信心。他隱約感到,錯過了這個良機,或許將永遠也等不來合適的時候。那頭來路不明的貪狼,已經從大淵的屏障,變成了最大的毒瘤。一旦有人試圖將之割除,他身邊所有勢力都跟著群起而動嚴陣以待,宮內的,宮外的,民間的,甚至敵國。
“臣愧對那些在戰場上拚死陷陣殺敵的將士,以及他們遺下的孀妻幼子。”
萬岐揚消沉的腳步聲逐漸遠去,重華若無其事低下頭,重新拿起了書卷。無論發生了什麼,他總是能做到方寸不亂。
迫於王妃和烏孫國的壓力,皇帝下旨將軟禁中的親王放出宮牆。瑤光目前唯一無法洗脫也是最嚴重的一樁罪狀,則是他為遮掩蘇力青呈遞的證據而親自供認的走私軍馬和倒賣官鹽。
這事雖比不上通敵叛國,也是可大不可小,絕非能輕易抹去的重罪。
王府牽涉黑市買賣的下人和邊境牧官已統統下了詔獄,這與曾經縱容狡獪之仆勾結地方官員貪贓枉法的裴紹之多麼相似。一人獨攬大權,難免不重蹈前車之轍。
這場彈劾之始,皇帝的態度就淡定非常。他向來隻提問,卻從不輕易說出自己的判斷,於是沒有人知道他更傾向於哪一種結果,更容易相信哪一種解釋。
朝臣們並不急著用自己的心思貿然給這案子做結論,那是皇帝才需要去頭疼的問題。撇開永寧王身邊盤根錯節的各方保王勢力不提,光是他和親駙馬的身份就已經夠棘手。三司已將結案卷宗一一整理完全,上呈禦覽,請皇帝親自定奪。但這一遞交上去,卻再無音信。
眾人並無多少意外。永寧王的羽翼之廣令人咋舌,軍中除了他舊日的親信部下,還有他的徒弟。北突厥汗王在他的擁立下弑兄繼位,隻此一件便交情匪淺。西域更不必說了,看王妃安歸氏白衣闖宮的架勢,烏孫與大淵的風平浪靜少不得著落在此人身上維係。各種捕風捉影的傳言中,他甚至在民間也蓄養了數量不知凡幾的私兵暗衛,延請高明的武師嚴訓,藏有兵器利械無數。他的一爪一牙,早就深深滲透進大淵的血肉裏,糾纏共生,硬要撕扯開,帝國也會元氣大傷。
要怎麼處置?殺固然是殺不得,罰得輕了又沒法給天下一個交代,罰得重了,一個不慎恐將引發兵戈動野裂國之禍。禦筆出罪則意味著朝廷允許出現這樣的事情,無論他做了什麼都能被原諒。那等於昭告天下,皇帝可以容許權臣覬覦或分享大淵的江山。
能夠在宦海沉浮的佼佼者,往往擁有一種敏銳的本能或才華,就是在皇帝不說話時,猜到他想要的什麼。於是有人提出,這個國家需要一位新的宰相。
擁有這種本能的人,還有宸妃蕭月瑟。她提出,這個國家需要一位新的皇後。
許多年後,當年邁的史官重新提筆潤色這段被稱為“武穆之亂”的過往時,亦忍不住搖頭歎息。
百代興亡朝複暮。同樣的事情,總會在無數人身上重演無數遍,所謂世事輪回。既無常,冥冥中又似早有軌跡。這一切繁華與凋敝永無休止的交替,是人間之所以成為人間。
身處在天下至尊的皇家,每個人的存在,甚至連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場戰爭。
長滿荊棘的璀璨冠冕,被供奉在扭曲的榮耀祭壇上。
重華帝這一朝所發生的種種事跡,相較之下甚至讓曆代皇朝的所有閃光之處都黯然失色。
老史官至今還記得頤敏皇太後當年是如何從毒殺妃嬪的風波裏脫身,記得她失去皇嗣後是如何哀婉地在先帝麵前脫簪請罪,最終扳回敗局,重新叱吒宮闈長達數十年。
但她的親侄女,繼蕭思妲之後的下一任扶搖宮主人,似乎又比她做得更不留餘地。
蕭月瑟沒有像她的皇姑母一樣選擇留下,繼續站在權力的巔峰披荊斬棘,而是選擇了另一條更艱難折遠的道路,帶著一個含義莫測的秘密獨自離開。當她所有的敵人都已有了新的目標,將她遺忘之時,她又將那個足以改變皇朝未來的秘密還了回去。蕭氏的女兒,跟白家兄弟的天下,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宸妃滑胎,再也無人會擔心永寧王挾儲亂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