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穆之亂轟然結束,皇帝改年號為“永初”。
動蕩帶來的餘波猶存。
袁棣膝下唯一的兒子袁淩崢在勾欄瓦肆醉酒與人發生爭執,鬥毆至重傷,被庸醫所誤,年紀輕輕竟一命嗚呼。袁棣受此打擊,突然中風倒下,一蹶不振。他以年紀老邁為由辭官歸故裏,從此遠離朝廷。南安郡王削爵後成為安國公。這個國家在彈劾親王的動亂中失去一位帝裔,三位皇妃,一位郡王,一位禦使大夫,一名來自異族的禁軍武將。得到了一位皇後,一支顯赫的後族勢力,以及兩位出身世家的宰相。
左相和右相一姓白,一姓唐,他們分別代表著武官和文臣的勢力,與永寧王三足鼎立,將台閣分權而治。赦令詔書都由這三人共同擬寫,皇帝隻做最後的勾決。他看起來還是一派垂衣拱手而治的超然灑脫之態,但很難有什麼能在他眼皮底下悄無聲息地滋生。
先帝留下的國姓宗族白氏和名門後家外戚唐氏,對彼此都抱有著高傲的不屑和微妙的忌憚,對出身民間的布衣親王的態度,就更可想而知。三位分掌大權的股肱之臣,既不可能相互勾結,又能互為牽製,不多不少,恰恰剛好。
重華放手提拔新人,這支新生力量大多來自於貴族宗室中年輕有為的青年,用來同瑤光帶入朝中的青衿仕子分庭抗禮。兩大陣營中都不乏傑出之輩,恰可補缺取衡。與此同時,他並不偏倚文臣而輕慢武將,對戍邊的將領們廣施恩賞以安撫人心。
皇帝弊舊革新的魄力非凡,清朝堂,廢宮室。哪怕是新瓶裝舊酒,也讓整個朝廷看起來重新充滿活力,氣象煥然一新。
老臣們對此不是沒有過質疑。人年紀大了,行事風格難免偏於保守。他們大概擔心年輕的皇帝興之所至,弄出一個熙熙攘攘的朝廷,最後又無法掌控。
重華主意已定,對那些反對的聲音不以為然。他在禦旨上看似輕巧地落下九龍寶璽,然後笑著輕輕自言自語。無人能夠理解的話,就不必對任何人說起。他選擇跟空氣一起分享他治理天下的秘訣。不會被曲解,也不會被泄露,多麼安全。
“對那些朝臣們來說,與其費盡心機去給他們營造信仰,不如給他們希望。信仰常常會隨著局勢的變遷而更迭,人總是可以改變或背棄信仰,唯有希望生生不息,永不泯滅。”
這樣,無論皇朝的天空上聚集了多濃重的烏雲,皇帝輕輕一個彈指,一切都會雲散天晴。無論發生多糟糕的事情,都有脫穎而出重新開始的機會。他的朝臣們永遠不會對這位天子喪失信心。
那個能跟他一起分享心事的人,已被遠遠拋出了這是非之外。他曾允諾讓她一直活著,他做到了。但她已不能再與他並肩而立,共賞這萬裏山河。
重華獨自徜徉在空蕩蕩的扶搖宮,推開窗扉,放進滿室清輝。月光那麼輕,那麼涼,黯藍雲翳似靜謐的滄海,在重霄之外無聲翻湧。
他閉上眼睛重又睜開,卻揮不散耳邊縈繞的舊日歌聲。
“滄海之深不及相思半,滄海亦有涯,相思卻無岸。”
她若有相思,會是在念著誰呢。
大淵的第一位皇後唐千羽,在舉行過冊封大典後賜住棲梧宮。唐姓宰相對此明明白白表示了不滿,但他的反對在皇帝不置一詞的沉默拒絕中,很快便識趣地偃旗息鼓。
蕭月瑟是扶搖宮的靈魂。她走了,一並抽離這美輪美奐宮殿中所有的生氣。沒有了瑤琴錚淙,輕歌曼舞,流水浮燈;沒有了月下喁喁私語,也不再有沉光香幽濃蔓延的清綣柔情。他從此將扶搖宮塵封,變成皇城中一處無聲而華麗的傷口,訴說著無人能解的,關於背叛和忠誠的秘密。
宸妃中毒失子,幾度徘徊在生死之間。性命無虞之後,以容顏憔悴,不堪麵聖為由,再也不肯與重華相見。
他們的最後一次談話,仍舊隔著一扇紗屏。
重華冷笑著問道:“此舉可是要效仿漢武帝李夫人?李氏臥病之後不肯麵聖,是為了讓君王永遠記住她青春嬌美的模樣,即便她過世,也能得到綿綿不絕的追思懷念,武帝因此而始終善待她的親族。你是希望朕像武帝一樣,善待那個貪重權柄而將青梅竹馬獻給帝王的李延年?”
蕭月瑟仿佛沒有聽懂他話中的嘲諷,也可能根本不在乎。溽夏的天氣裏,她還裹著又大又厚的披風,時不時發出一連聲咳嗽。搖搖欲墜的身影跪在滿繡紗屏後,似一團朦朧虛白的幻影。
“妾未敢冒犯天顏,實因無地自容。皇上總要給天下一個交代。”
整個前朝為如何處置永寧王傷透了腦筋。倒賣官鹽與外族私販軍馬的罪狀,雖及不上通敵叛國,亦是死罪。親王之尊,縱有罪尚需減上三成,那剩下的七成輕不得重不得。眾人正焦頭爛額之際,永寧王的義妹宸妃從病榻掙紮而起,長跪文昌閣下,自請降罪。為承擔兄長之過,求去妃號廢為庶人,逐出皇庭,謫往孤岐山為先帝守陵。
她效仿她的親姑母頤敏皇太後蕭思妲,脫簪素服,稱“妾自罹多病,不能承貴祀,懷謙退,上表請閑。”
眾大臣初時震驚,轉瞬一琢磨,也深以為然。所謂後宮和外戚的關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甚至有功未必同賞,但有罪定遭株連。若能借此案將永寧王安插在帝側的狐媚掃出宮闈,也等於斷其一臂,讓皇統歸正。
再說,眼下似乎並沒有比這更好的法子。永寧王輕易動不得,一個失去了皇子的罪臣之妹,是最合適用來承擔這一切的棄卒。
同福帶來的這個消息讓文昌閣沸騰起來,眾臣仿佛抓住一線曙光,紛紛拱手附議。
皇帝怔了一瞬,端著杯盞的手輕晃,似有茶湯灑出。他不動聲色將那一小片洇濕的衣袖攥在手心。隻吩咐同福:“宸妃大病未愈,不宜風中久跪,先將她請回宮中。”
眾人揣摩皇帝的臉色,未敢繼續苦苦相逼。他們並不急於這一時半刻,是因為知道,最終的結果大抵不會有什麼意外。皇帝再舍不得蕭氏,也不可能為她承擔放縱外戚曲法誤國的昏君之名。兩害相權取其輕,一向是皇室中人處事的態度。
皇帝在文昌閣靜坐了很久,連晚膳也未傳,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直到後半夜,才攜同福起駕往扶搖宮而去。金線繡滿龍鱗的玄袍融進茫茫夜色裏,被風翻卷著,滲出莫名肅殺的冷意。
他們各自在紗屏的兩端,如隔楚河漢界。重華唇角始終掛著若有若無的淺笑,聲音像掠過湖心的風一樣輕,或許,是因為失望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