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孤岐山守陵麼？遠誌……果然，你也是誌在遠方之輩。我已經給了你除後位以外，一個帝王可以給的一切。我容忍你在後宮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無論對錯，讓所有你不喜歡的人正大光明地消失，將底線一再放低。可你似乎，並不覺得滿意。你把我對你的包容當成什麼？反戈一擊的武器？是想試試，我究竟還能退讓到何種地步？”
原來他知道“遠誌”的秘密。一直都知道。卻還是放手一搏，然後，贏了。他當然不會輸，否則怎會是年少繼位就始終穩坐龍庭的帝王。
“所以，作為對這份情意的報答，我將用自己的消失來親手結束這一切。皇上是天子，從來無須為任何人退讓……該退的，是我。廢為庶人和賜死並沒多大區別，皇上當然也可以用我的死來平複前朝非議。滔天大罪，總要有一個人來承擔。”
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他也看不見她的。於是他能記起的，果然隻有浮碧亭下倔強桀驁的容顏，和西窗下清唱芙蓉令的那個天真脫俗的少女。她說，人也難留得千日好，難道就因此一一都殺了麼？她說，做一個執拗的有心人，原是這樣辛苦的無用之事。而他說，世上有心惜花之人，並不隻有一個。
是，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終於還是走到了今天。但他們也曾那樣好過。他還是不忍就此殺了她。
這個狠心而聰明的女人啊，果然不負她東平蕭氏的出身。
重華背對紗屏，臉色略微發白，但並沒製止她繼續說下去。
“大淵的天下，沒有蕭氏的一席之地。做一個與世無爭的深宮紅顏，彈琴弄曲，賞花烹茶，會比世間許多女子都幸運。但她們都不姓蕭，她們也沒有一個，像永寧王那樣的兄長。我與他同存，會帶給人太多遐想，陰謀紛爭將永無休止，皇上永遠都不能安心。而我……夾在這漩渦中間，已經心力交瘁。放我走吧。讓大臣們把對儲君的期望放在真正的皇後身上。我不能從這樣爾虞我詐的一生裏得到樂趣，騙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或許迫不得已，但並不代表我認同那是對的。然後，慢慢變成皇上最討厭的那一種模樣——一個和前朝所有蕭氏一般無二的女人。”
“原來留在我身邊，竟讓你如此難以忍受。”
她耗費精神說了許多話，聲音已經虛弱如遊絲，卻字字清晰鄭重。
“難以忍受的，不是皇上，而是宮廷。如果你不是君王，或許會發現，我也可以做一個不同於所有蕭氏的女人。很遺憾事情最終變成了這個樣子。就讓我用餘生的苦寂，來償還辜負的罪孽，解決前朝的紛爭。這也是我能為陛下做的，最後一件事。”
重華靜靜地聽著，眉頭深鎖。在將蕭月瑟納入後宮的那個萬山群狼嘯月之夜，就隱隱約約有過感覺，強行從瑤光身邊奪走的，總有一天還是會因他而被迫放手。
最殘酷的不是從未擁有，而是得到後又失去。隻是，他真的得到過嗎？
他終於忍不住問出那個在唇邊百轉千回卻始終難以出口的問題。
“好一個懷謙而退……你究竟是為他，還是為我。”
“重華……一個人從嘴裏說出的答案，並不重要。或許有一天，你會知道，也能明白我今日做的一切。至於真實與否，就交給時間來證明。判斷一個人，不是看臉上露出何種表情，不是聽說出的言語字句，而是看他身邊都發生了什麼……這個道理，正是皇上曾教給我的。平心而論，那個人的才能，可以為陛下平定戰亂，為朝廷出謀劃策，提議的政令，也大多符合皇上的心意。他雖在前朝劃結陣營，所選拔的，也確實很有可用之材。在北疆時既然沒有投靠烏孫，就絕不會有竊取皇位謀反的想法。他不會篡國。”
為避天子諱，沒有任何人敢開口直呼他的名字。她這麼做了，大概也因為知道，這將是最後的機會。
相聚過後總有散場，但離別後的人，卻未必能再重聚。彩雲易散琉璃碎。
重華驟然轉回身，透過紗屏上繁複絲繡的縫隙，竭力想要將她的模樣看得清晰一點，再清晰一點。
“我再問你最後一件事。你有沒有，做過和你皇姑母一樣的事，那個孩子……”
“沒有。一個連死都無所謂的人，沒必要再用謊言來掩飾任何事。皇上以後會從很多人嘴裏聽到關於我的各種罪狀，或許還能看到所謂我的親筆證供。任何東西都可以偽造，我此時此刻對你所說的話，就是唯一的真實。我沒有殺死我們的孩子。”
他將深深的歎息壓進胸腔，一股複雜的情緒隨著疲憊擴散進四肢百骸，說不上是釋然還是別的什麼。
“我將滿足你最後一個願望。讓你用餘生的苦寂，來贖清我所知道或不知道的一切。因為除了這個，我已經……再也不能給你任何。”
重華遵循一個帝王最簡單的邏輯，如果他給予的最後可能讓他受傷，那麼他將徹底收回。就算收不回，也已決意舍棄。他試圖說服自己，年輕時在千人一麵裏偶遇到一個耳目一新的人，難免一時癡迷。
他以前從來不覺得感情有多重要，這一生可以得到的都是群什麼樣的女人，他也早就知道。一個君臨天下的帝王怎麼可能是沉溺於情情愛愛的小兒女呢？那身沉重的龍袍將始終約束他的一切言行。然而他畢竟是個人，難免會對那種傳說中的滋味懷有好奇，甚至一度以為自己有能力親手實現一種例外。
在這冰冷的宮廷裏，做個執拗的“有心人”，果然是件危險而無用的事情。但那一點點陌生的璀璨，卻又如此溫暖，令人沉醉，以至流連忘返。雨夜的襟懷間，池畔的九重蓮，總是能讓他在疲憊不堪時不自覺露出真正的微笑。
一旦驟然失去，原本習以為常的孤寂乏味竟變得比之前更難以忍受。
若無分別，怎懂牽腸。
寵冠後宮的扶搖宮之主因她的義兄觸犯國法而自請降罪，成為這個夏天又一樁引人揣測的宮闈秘辛。
重華在禦書房斟酌廢妃的詔書。
“宸妃蕭月瑟……”
說出這一句後，卻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執筆官懸腕的手都已僵直，抬起眼角偷偷一瞥，見皇帝正對著窗下插瓶的一束木芙蓉出神，暗自叫苦，卻不敢發出一星半點動靜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