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霎，雲煙往事在眼前曆曆而過。
重華不耐暑熱，漚夏之時總要大病一場。那年伏暑他又犯舊症，恰逢著一場南國諜人行刺未遂的凶險剛過。她日夜守在旁侍奉巾櫛，每一碗藥都為他親口嚐過，確認無事才肯讓他喝下，多苦澀都甘之如飴，任誰勸也不聽。後來他痊愈，她卻因此深深傷了脾胃，有孕後日夜嘔得天昏地暗，數度昏厥。
如果我再從高處摔下來了，你會接住我嗎？也會。
下文終於以平靜的口吻繼續。
“宸妃蕭月瑟，深蒙聖恩，曾委以重任，協理後宮；然其恃恩而驕，恃寵放曠，家風不正，不宜生養，有失婦德，無以仰承宗廟之重。今黜其封號，降為才人，特赦出宮闈，往孤岐山為先帝守陵。望其掬孝道，謹言慎行，思過靜省，無諭不得擅出。”
這就是他給她的終點。蕭月瑟沒有被賜死，皇帝也駁回了廢為庶人的請求，將她降為從八品才人，永不得踏出皇陵半步。
一個不到雙十年華，就被提前封入陵宮的活死人。
但蕭月瑟早已做好準備，迎接這比出家還要艱辛苦寂的殘生。
她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相鬥得兩敗俱傷，不能看到他們任何一個輸給另一方。她已經不需要更多的回憶，繼續下去，不過是徒增千百種雷同的噩夢，讓雙手染上更多的血汙。
一切就在這裏結束好了。紫竹林下的誓約，她踐行到了最後一步，付出了所有能付出的，失去了所有能失去的，退無可退。從此與瑤光各自兩清，她隻能幫他到這裏，再管不了更多，也不想管了。
孤岐山陵宮，就是她自縛的繭，畫地的牢。
蕭月瑟啟程的時候是個深夜，皇城一片寧寂黑沉。這樣的分別，她不願讓任何人看見。
臨行前，她在同福公公攙扶下，被帶到禦書房外向皇帝做最後的辭行。遠遠跪在中庭，朝緊閉的門扉端端正正叩了三個頭。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今將遠矣，不知其期。唯願君千秋長樂，萬歲有餘，身常健，享安平。明光心永駐，皓月清風自相隨。”
念完祝君辭，蕭月瑟緩慢地站起身，煢煢孑立於黑暗中，朝窗紙上映出的剪影深深望了一眼。那身影始終一動不動，連周遭沉寂的空氣都一並靜止凝固。
她整個身子都籠罩在巨大的暗青披風下，遮得嚴嚴實實。鬥篷風帽兜住頭臉，隻露出一芽冷月般的下頜，肩胛的輪廓清瘦如梅枝。禦醫說她小產後著了涼，又尚未出月，再不能受一絲風。
重華靜立於室，感覺到虛空中投來的目光，帶著那樣濃稠綿密的哀傷，睫毛顫了顫。難道這就是他與她最後戛然而止的時刻？內心的某個角落在不斷揪扯，悶痛難當。他的手懸在身前，朝緊閉的門一點點靠近，三寸，兩寸，終於停住，又頹然垂下。
而那細微的腳步，已像月下浮塵一般消隱遠去。
同福顫巍巍在書案前跪下，“老奴自作主張，請皇上責罰。”
重華動了動嘴，最終沒有說什麼。
夜鶯響起一聲幽啼，玉階白露生霜。
一乘小小的深灰馬車停在西華門內，靜待宮門開啟。車內沒有光，模糊的人影端坐其中，連呼吸都微弱得難以察覺。
失寵貶黜的罪臣之妹，自然無人會來相送，她也不需要再強打精神來應付那些虛情假意的酬唱。蕭月瑟在後宮，與任何人都沒有什麼過深的交情。縱然她可以隨時隨地做到遊刃有餘的相談甚歡，但那又有什麼意思呢。此刻從扶搖宮高高的九霄雲間墜落，一切繁花似錦的假象都瞬間消弭。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她從來都隻有自己，因此並沒覺得失去了什麼。
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她從不把自己的牽掛和相信隨意交付，是一個隻能靠不信來活著的人。如今，終於連互相欺騙的必要也沒有了。
馬車前轅守著兩個靜默的身影，是藤蘿和安長明。
宸妃被廢，扶搖宮的一切舊人必然遭受牽連，麵臨新任皇後的大肆清掃。隻有他倆將追隨蕭才人一起去往孤岐山皇陵，侍奉左右。
看見這兩個人時，蕭月瑟心中一片冷淡清明。
他們是瑤光的人，被安插在後宮為宸妃效忠已久，一旦風雲突變，就是首當其衝的靶子。運氣最好的情況下，至多也隻能得個默默無聞的善終。藤蘿從一介奉香小令人一躍而成為僅次於稟儀女史的大宮女，小安子從司膳升至扶搖宮督監，他們從她手中得到太多，已經無處可去，不會再被任何勢力方所信任和容納，隻能跟著她一條獨木橋走到底。
可想而知，這場看似忠貞無比的誓同淪落，其中必然也有白狼的影子。如果他們在發生了這一切後仍舊選擇留在宮廷，又知曉了那麼多，恐怕連瑤光也會將所有曾參與其中的人趕盡殺絕。更何況，為了同蕭月瑟保守那個秘密，隱瞞了瑤光，他們早就等於背叛了舊主。
蕭月瑟的神情太冷靜，絲毫也沒有愚蠢的感動和偽善的擔憂。她隻問了他們一個問題。
“我如今一無所有，你們執意跟來，是做好要和我一起繼續承擔這個秘密的準備了嗎？”
他們以沉默的叩首做了回答。
“我可以收留你們。但從此以後，你們追隨的，不是那個將你們送到我身邊的人，而是我，隻有我一個。作為報償，未來的某一天，這秘密將成為你們重歸宮廷得回榮寵富貴的籌碼。”
三言兩語間，一切就都交代清楚了。他們彼此都明白眼下的境地，也知道自己的資本在哪裏。
在這宮廷裏發生的一切，都是交易，沒有什麼不可以被拿來互換。
或許……也曾有過不一樣的。
把蓮燈送給我，我會實現你所有的願望。
一盞微不足道的浮燈，換來一段意料之外的緣分。
重華實現了浮碧亭前的允諾，給過她那麼多，那麼好的相待。就連最後決絕的背離，他也應允。
歎隻歎，緣分難強求遲與早。
隨著身後沉重的宮門閉合之聲，車輪開始輾動。她沒有回頭，放下厚厚的粗布簾，將晨曦瀉下的第一絲曙光隔絕在外。
永初元年，重華帝的大淵皇朝，將開啟全新的局麵。東平蕭氏的時代，則隨著最後一位蕭氏後妃的淪落，徹底宣告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