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搖搖晃晃消失在空蕩無人的長街盡頭。或許並不是真的無人。宮牆轉角，一個清瘦的紫袍身影若隱若現，眺望那車輦漸行漸遠，變成一個黑點，猶不肯離去。朝陽緩緩躍出天際，將城門投下的巨大陰影一點點驅散。避而不見的送行人被光線驚擾，匆忙別過臉去，閃過一抹雪亮銀輝。
那個平平無奇的清晨，既不是皇帝出城巡獵，也沒有任何達官顯貴駕輦途經，卻被下令清道戒嚴，百姓皆關門閉戶。傳聞中鬼魅般從不顯露形跡的一支黑衣暗衛則傾巢而出，數量之龐大如同被隨意拋灑在曠野中的星子。他們隱伏在通往孤岐山帝陵沿途的每一個角落，唯一的任務就是暗中守護那輛簡陋的馬車。
街市如此不同尋常的寂靜絲毫也沒引起馬車中人的好奇和關注。蕭月瑟對她曾無限向往的外麵的世界，已經沒有了任何興趣。即使離開皇宮，她也不可能像任何普通女人那樣度過一生。無論是廢庶，還是貶黜，她都將終身帶著屬於帝王的烙印。一個追隨過太陽的人，怎可能再去俯就螢燭微光。
宸妃被廢出宮闈送往孤岐山皇陵的那天，皇帝閉朝一日。瑤光踏著晨曦策馬而歸後，就把自己關在風滿樓禁苑，再也沒出來。
烏金西沉，天色瞬間昏昧。一盞琉璃風燈撲閃著昏黃微光，朝風滿樓靠近，又一點點上升。靈雎側耳去聽屋裏動靜，卻聽不見任何聲音。
她想了想，將風燈交到阿奴手上，讓她下去回避。然後輕輕推開關得嚴嚴實實的門，走了進去。她想他此刻必定不願讓獨自舔舐傷口的模樣被燭光逼得無所遁形。
瑤光背對著她，隨意坐在地上，身形卻依舊不見鬆散。他幾乎從不在人前豪飲，朝中傳言其三杯必倒，但她一向知道他的酒量。然而借著淡薄星光掃視一眼橫七豎八摞了滿地的酒甕，今日顯然喝得太多了。
靈雎看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輕輕坐在他身邊。
瑤光沙啞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別。地上涼。”
見她不為所動，他隻得起身欲將她扶起，猛地一站起來，禁不住一陣暈眩。
靈雎從背後抱住他，支撐住他搖晃的身體站定，還是沒有說話。
他盡量顯得平靜，半晌才輕飄飄地問：“你的夫君輕狂半世，其實是個自以為是又很沒用的家夥。自以為所向披靡，一再逆道而行，不過是一次次證明，何謂命局難逃，回天無力。我時常自己也想不明白，你們究竟為什麼……會選了我這麼一個不堪的人……我保護不了你們任何一個，風雨來時，卻反而需要你們自折羽翼來保護我……”
那語調低沉，帶著強自壓抑的哽咽。溫熱的水珠滴答落在她扣在他胸前的手腕，原來他一直在默默地落淚。靈雎將臉貼在他顫抖的背脊上，用更緊的相擁和貼近來回答。兩人心跳交疊，將所有不能出口的言語訴盡。
瑤光轉回身去，將她整個揉進懷中，汲取那小小身軀裏蘊含的光和熱。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失去的，天山的太陽。
難以平息的自責與痛楚讓他整個人都繃緊得像一支蓄勢待發的箭。
“眼睜睜看著一個女人去為我承擔罪責，落到那樣悲慘的境地……我竟然無能到，什麼都不能做，什麼也做不了……”
她仰頭拭去他腮邊濕跡，卻驟然望見那眼眸中翻湧的黑色雲翳，帶著危險沉冷的寒光，似要摧毀一切的凜銳。靈雎心中不禁惻然。
她知道他不是做不了，隻是不能。宸妃中毒失子的消息剛傳來時，他就已經開始清點兵械調撥庫銀，準備傳書西垂六郡，然而最終卻並沒有將那些密函發出。靈雎知道，他之所以不敢輕易謀反，最大的原因便是因為她。有她在宛京一日，他便對妻子的安危負有責任，不能輕舉妄動。為蕭月瑟而謀反，靈雎固然不會攔他，但這麼做卻又把妻子置於何地？
他為這個帶給他慘痛過往的國家平定天下，為奪去他許嫁之妻的皇帝操持朝政，一朝橫遭猜忌，就幾次三番被中傷刁難。他一忍再忍，一退再退，要反早就反了，何須等到今日？然而蕭月瑟以身為盾擋在了他和重華中間，她不需要也不允許他做出這樣的事，絕不會原諒瑤光對她的夫君重華帝兵戎相見。
所以他最後的選擇，是脫冠跪行入宮，當堂負荊請罪。
靈雎將他拉到窗下的小榻上坐定，輕吻他的眉額，以沉默的溫存來安撫。
不知過了多久，才緩緩說道：“蕭娘娘主動承擔所有的罪，給了所有人一個風平浪靜喘息的機會。我們能做的，就是讓這平靜維持得久一點，不要輕易去打破，不要讓她的付出變得毫無意義。我想，這也是她的心願。”
瑤光埋首在她溫熱的頸窩間，用力呼吸著那縷熟悉的暖香，愧疚之深，尋不著隻言片語來承當。他自然早已從唐歸臣口中知曉了自己被軟禁皇宮時，靈雎所做的一切。
他突然咬住她下唇，進而猝不及防撬開了貝齒。模糊道：“別走。”
她被他重重壓在身下，醇酒之氣瞬間染上蒼薄皮膚。他醉得太深，完全沒輕沒重，隻是本能地在試圖用激烈需索來抵禦內心無可遏止的疼痛，急需找到一個出口。舌尖已被吸吮得麻木，隱約嚐到了幾絲淡淡的血腥味道。仿佛有泰山瞬間崩於周身四麵八方，卻隻能被牢牢鉗固得一動也不能動。